奉生山日子如旧,圣洁清修不受外界所扰。 白雀童子却步伐匆匆,慌张推开门:“尊上!” 他想了想,只小心说道:“我的使奴印记,彻底消失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只微微颔首不作二语。 瞬寒月封允许她自由出入苦境后,她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在边境云梦睡虎地清修三年。虽然无法归位,但还是暗自平叛重整六界。别人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却成了别人口中的传奇,三年里,捷报不断,但六界还是对她戒心深重。 白雀童子看到尊上依然安详若佛,只暗自想起今晨在茶馆里听到的话。 “哎哎,你们听没听说过云梦睡虎那片儿冒出一个神人,一剑斩妖契,一剑退千军……” “我有幸看过她面纱下的脸,是个女子! 我看美貌六界第一也不为过!” 一人鄙夷道:“你看过?” “好吧,我一哥们见到过,可他高呼一声归墟真神就疯了!” “当真?” “千真万确……” “一剑敌过缚灵链十万使奴的力量,除了她,还能有谁?” 不过,白雀童子始终不相信她会下手如此歹毒,将浩气盟大月泽杀尽,尽管他们也是罪有应得。六界曾联名递交文书,求尊上出面,诛杀妖神,像百年前猎神之征那样带领六界安定六合八荒。他们说的慷慨激昂,却被白息姜一个眼神堵了回去,识趣退下。 “尊上……” “猎神帖六界皆知,”他千思万想才弱弱问了句:“如果您见到她,会不会……” 他合目,难辨神色:“犯必究。” 浩气盟和大月泽有人收尸,瑶草坞可没有。奉生山两个小弟子齐聚瑶草坞,悄悄设了障眼阵法,来给这些仁义之师收尸。他俩左不过十三四岁,却不顾血迹斑驳,卖力抗尸体。 “我就说嘛有冤屈,师父他们还不让说,没有冤屈,又怎么会天降大雪,百草戴孝!” 顾念远笑了笑,俊秀无双的面颊,白齿银牙,桀骜张扬。他看着脚下积雪,六月飞雪,真当世人是瞎的嘛。也幸亏下了场大雪,不然时隔这么久他们偷偷来掩埋尸体,怕是早就腐烂透了。 他站直身子歇了歇,笑道:“哈哈哈,溯溪,你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名唤溯溪的少年也跟着笑了笑,擦了擦眼角,“就是心里不舒服。” 他眉眼秀丽,有些小女子的俊美,如今一身白袍,端得风姿俊秀。 “嗨,多学学我顾念远大侠,生死都是小事。” 他拍了拍自己同窗的肩膀,话虽说的轻巧。但他知道,白溯溪无父无母,如今得投奉生山,反而教他对一丁点好都想报答,一丁点离别都想落泪。 “仁人含冤而死,我们却无可奈何。” “先保护好自己吧,”顾念远挑眉一笑:“我也会保护你的,嗯!溯溪,我会保护你一辈子,哈哈哈……” 他俩趁着夜色刨坟立碑,说是一点不怕那是假的。如今听到远处竹林阴风潇潇,更是膝盖发凉。二人合力把一个大叔扔到坑里,抱歉地叹道:“也只能让他们安息此处了,对不住了。” 这么多人,如果挨个搬到瑶草坞坟冢,是万万做不到的。 白溯溪看着月下男子仍然慷慨硬气的脸,只深深叹了口气。 “说不定他们愿意呢,”顾念远拍了拍他,黑色幽默道:“不然早就站起来了。” 这个冷笑话说完,他脚下却……动了动。 “哎呀我去!” 他一把把白溯溪挡到身后,只盼着是自己错觉,可下一刻,却让他们倒抽一口冷气,噤若寒蝉。这些尸体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有的四肢完整,有的连头都找不着,如今排成一队,整整齐齐朝竹林走去。 月色之下,这些尸体僵硬无比,远远看去,倒真像一群丢了魂魄的活人下了田回家。可对他俩来说,不是这样。这些尸体不会转弯,冰冷的身体就这么擦着他们,直直往前走去,好像在竹林里,有绳子牵引,一点一点,诱导他们奔赴。 “溯溪,别怕。” 他腿早就软了,可一旁白溯溪却淡定从容,他提起灯笼,就拉着顾念远往鬼影交叠的竹林去了。 “尊上告诉过我,百鬼在前,色仍不改。” 他俩跟着这对死尸,猫着腰穿进林子,却发觉是什么在牵引他们。 是笛声! 他俩大喜,纷纷扬头朝四周看去。笛声凄凉哀婉,如夜雨啼猿,九转不息。不用说白溯溪,就是顾念远也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知道,吹笛的就是鬼也是好鬼,因为不是好鬼,又怎会为一帮孤魂野鬼,高奏《招魂》? “在那!” 顾念远眼尖,他发现这群尸体到一个拐角总要僵硬地稽首,他顺着看去,才发现竹林稍顶,站着一个人。他呆呆看着这人模糊不清的相貌。她一身紫袍,上有银纹,古朴神秘神圣难侵。 绿玉红穗的短笛在她修长的指尖吐露出世间难有的调子。她低眉吹曲子,任风扬起她的衣衫长发,专注的样子那么圣洁,让他不由得想起满心敬仰的尊上来。可说是圣洁,眉眼又分明写满了邪气,越邪越好的那种邪。 “好美的,女鬼……” 白溯溪看他失魂落魄,也提灯朝那里看去,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一张面孔。尸体一队已然走完,笛声悠扬,她就这么施施然掠过竹林跟了上去,一个旋身,在坟冢土丘上站定。 当下这二人倒也不怕死了,纷纷提灯跟了上去。顾念远一个匆忙没站住,生生把灯笼扔了出去。那女鬼略一挑眉,笛声一转,尖厉鬼寒,那个灯笼就在空中被一团黑气吞噬。 不是打穿,是完全在空中消失。 无视空间法度,这不是六界的力量!!他俩相视一眼,浑身发冷,唤出仙剑掉头想撤,却发现被两个走尸飞来挡在面前。走尸浮肿,满口黑气。 她冷哼一声:“身后窥伺,小人所为,该杀。” 她干净利索地跳下土丘,负着手来到他俩身边。他俩这才看清她面貌,只呆住,连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女鬼姐姐……” 她一愣,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爽朗笑得意气风发,彼时,她已经习惯了独行,习惯了冷硬处事。这两个小少年却让她难得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嘿嘿,您笑起来,更好看……” 她拍拍他俩脑袋,却看到他们一身白袍,像极了奉生弟子,可腰间系着鸟纹腰带,奉生山又分明没有这种装束,只道:“你们是哪个仙门的修士?” 会有仙门让他们来收尸嘛? “我叫顾念远,他叫白溯溪,我们是奉生弟子。” “说谎!该拔舌头!” 她笑得张扬放肆,两头走尸却知她心意围了上来,只要她一声令下,捏死这两个少年轻而易举。 “我怎么不知奉生山有这种鸟纹腰带?” “怎么没有,我们还骗你不成?”顾念远红了脸,白溯溪只诚恳道:“我们是元长老门人。” “元长老?” 她愣了愣,幽幽道:“元探烟嘛……” “对,他就是我们师父!” “当了长老了啊……奉生山,择拔新弟子了吗?” “嗯嗯,我们是一批入的奉生山,都是我们这么大年纪。” “这样啊。” 她看着面前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心中忽然感慨万千。原来三年里,奉生山早就沧海变桑田,早就全是小少年们了。想必自己同届的弟子也都回族继承大业了,如果她回去,怕是一张面熟的都看不到了。 她看了看白溯溪手中提的灯笼,鼻头一酸。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何得逢良夜,共此灯烛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这位姐姐,你,你怎么了?” “不应该叫姐姐,”她摇头一笑:“你们该叫我师叔。” 他俩一愣,惊喜万分,她竟然也是奉生门人!可这么绝世的师叔,为什么从来没听尊上长老们提到过?这不合逻辑啊! 她笑了笑,撸起袖子,开始刨木立碑。他俩也凑上去帮忙打个下手,一时间鸟飞林动,刨木声不绝。她一身高贵劲装,却像个小伙计一样动作娴熟,完全不怕尸体血迹,顾念远不由得哑然失笑。 “知道嘛,奉生山最好吃的还是山下天香楼的烧鸡,简直一绝……” “一定别在白珏黎课上睡觉,这个小老头心里最脆弱了!” 白溯溪笑了笑,明眸皓齿,想不到这个师叔如此有趣。 “还有啊,鱼灵甫最好收买,拿酒换考题,绝对差不了。” 啊?顾念远想了想鱼长老那铁青的脸,完全不相信。他总是训斥他们这些弟子,说是比起上一届资质差远了。 白溯溪笑了笑,不好意思问道:“您怎么不问问尊上?奉生弟子于情于理,不是都该先问候尊上,再问候自己师父嘛?” 她愣住,良久,才阴阳怪气说了句:“他会不好嘛?” 顾念远不由得蹙了蹙眉,她言语之间嚣张跋扈,竟连尊上都不放在眼里心上。 她一掌拍进木碑,结结实实。她举起酒壶饮了口酒,继而单膝跪在地上祭奠了他们。他俩相视一笑,还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做这种事情行云流水,倒是比男子还要豪气冲天。 她看着这碑凝眸不语。 顾念远知道她快离开,忍不住问道:“那个,师叔啊,我想问一下……” 她冷眼:“男子汉还扭扭捏捏的。” 他似乎下定决心,不管白溯溪阻拦,一口气说了出来:“您还记得您那些同窗吗?” 她愣住。 “哎哎,是不是笑面公子凌封寒师叔真的那么聪明?” “鱼落春师叔真的眼泪能变成珍珠吗,我还从未见过鲛人!” 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白溯溪也是好奇极了:“还有还有啊,听说白长老也有心疼的门生,南朝师叔他……” “……” 听到这些名字,她瞬间泪眼朦胧。想不到,才过了三年,已经如此物是人非。 少年安能长少年,她暗自叹道:想不到,我也已经这么老了…… 顾念远一股脑全把心里想问的问了出来,他想了想,又神秘地低声道:“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个,您一定知道大剑首凌飞镜这个人吧?” 谁人不识凌飞镜!! 他满脸向往,神采奕奕。那是怎样一个时代!俊采星驰,天才辈出,这些前辈们猎魔诛邪,拔剑高歌,白衣超尘绝世,让奉生山人人颂扬!还敢打破规矩把死水一样的奉生山搅活!他只恨自己晚生数年,没能亲眼见证那一个个传奇。 “凌飞镜?” “对!”他掐腰仰头大笑,豪气万丈:“我是要做凌飞镜的女人!不对,我是要做凌飞镜的男人!哎……” 怎么怎么说都不太对…… 她不屑笑了笑:“她有什么可说的,废物一个。” “你怎么这样!” 顾念远有些生气了。他问的这些人全都是传说一样的存在,可偏偏没有一个还存在。 凌飞镜更是奉生山唯一的禁忌,她的名字大家都默认是不许提的。可她大名太响她“丰功伟绩”又着实太多,试问这些弟子谁不是奔着大剑首去的。可这位大剑首居然音讯全无,连他们师父也黑着脸不愿提起! “凌师叔是大剑首,是尊上高徒,更是天才修士藏镜人!她爱游历擅猎魔会控尸,你凭什么说她废物一个!!如果她还在山上,数年之后,奉生尊上的位子一定是她的!你凭什么说她废物一个!!” 顾念远有些恼了,红着脸跳脚不已。白溯溪急急拉住他,他知道凌飞镜对他来说是神一样的存在,偶像被折辱,谁都不会好好受。 凌飞镜突然哈哈一笑,声音清脆悦耳,顾念远顿时脸红不作声。 “哈哈哈,你们脑残师父听了要骂你们脑残了!” 话音刚落,一道剑气传来。走尸见状上前护住她,她却小心推开,朗声喝道:“我最讨厌背后伤人。” “哦?刚才那番话倒不是背后伤人?” 他俩大喜,跑上前去簇拥着来人:“师父!!” 白衣超尘,眼神却放纵,那柄湛如秋水的仙剑在他手中画圈,气度神采倒不输她。 “元探烟?” 讽意十足:“呦,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早把我忘了呢。” 一剑破风,直直刺了过来。她毫无防备,看着走尸被劈成两半。他俩屏住呼吸,本以为要看到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然而下一刻……那女子怒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看他吃痛,翻身拽住他衣襟骑了上去。 她恨道:“你二大爷啊!刚炼的!!你赔!!” 元探烟扔剑摊手,理亏道:“不是啊,我一个没注意……” 她冷道:“赔!!” “镜砸,我现在也是堂堂长老,我要面儿……”他这样说完,冷眼瞪向呆住的那两个弟子:“你们看个粑粑!!” 顾念远和白溯溪相视一眼,急急背过身去,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自己师父这个样子。他是向来和善,但绝对恩威并施,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吃瘪,这种不正经的时候…… “哼。” 凌飞镜冷哼一声,想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腕子。 “不是吧,你还想跑,你知不知道现在六界齐发猎神帖要抓你!我要是抓了你,就能在紫老师面前扬名立万啦!” 她一巴掌打开他,那两个人哎呦一声,听得都疼。 “明日,明日我会去奉生山。” 她这样说完,捡起短笛系在腰间。转身离去之际,又回眸一笑:“你变强了老元。” 元探烟看她御剑离开,气得踹断一棵树,啐了一口。吓得俩人大气不敢喘。 “师父,为什么不去追……” “追个粑粑!” 当年每月飙剑,她永远是第一,还是把第二甩个十万八千里的第一。他们都是瞒着师父跟着凌飞镜比这种赛,一个个都是上品仙剑,花了大价钱,却比不过她随便捡的破铜烂铁。这厮更不要脸的是,有时候还懒洋洋地直接踩一根烧火棍来比,然后赢了放声大笑,笑道口干舌燥,以此来碾压他们的自尊…… 白溯溪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恍然大悟,激动地拉着顾念远:“她是凌飞镜!!” 是啊,这蠢脑子早该想到,如果不是凌飞镜,怎么会控尸,如果不是凌飞镜,怎么会挂着奉生弟子的名懒散放荡,如果不是凌飞镜,怎么会口出狂言,如果不是凌飞镜,师父又怎么会…… 顾念远登时反应过来,激动地大叫。他居然和众弟子们心中的大神离得那么近,当下只怂恿师父抓她。 “千万别招惹她,”元探烟怕的摆摆手,要白溯溪对碑磕个头,“你看她那个死样,其实特别好哭。” 他还在碎碎念,满脸幽怨:“可那也不能不讲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