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无为有时有还无 三个人怔愣间,还是白青慈最先反应过来,她噙笑道:“秦二公子,没想到洛阳旧人还能在此相见。不过今日除了叙旧还有更重要的事——你与小妹之事还有诸多细节,咱们坐下来谈。” 经她一缓解,秦素才反应过来,忙把两位女子让上座,正值小二端来了茶水糕点,他便亲自为二人洗盏斟茶。 “今日不知来的是长姊,在下准备不周,多有得罪。”秦素恭恭谨谨道了一句。 白青慈微笑着看向雨朦道:“我家这个妹妹从来没有对哪个男子这般在意过,这段日子她一直心神不宁的,我就知道被她看上的男子绝非凡人。今日一见竟是故旧,我替她父母来媒聘的使命也就基本完成了。” 听白青慈盖棺定论,雨朦脸上的红晕都散到了脖子根。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小女儿的娇羞让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好在秦素又开了声,替她解了围。 “不敢隐瞒长姊,在下已经自作主张去算了我二人的生辰八字,正是……”说到此处秦素顿了一下,白皙俊挺的面目也不由一红,“正是天作之合……所以我想婚事近期能定下来了,现在全看您的意思……” 白青慈沉默一阵,对着雨朦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己跑来参详婚姻大事已是奇特,后面的事情你就回避一下吧,先回府上去,剩下的我会跟秦公子仔细商讨。” 雨朦已然感激备至,冲着白青慈深深万福,又对秦素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这才不舍离去。 待雨朦走远,屋中的两个人方才露出真形,男子急急单膝跪拜道:“秦至臻见过嫂嫂——!” 白青慈赶忙将他扶起,眼中闪烁着亟盼的光芒,抓着他宽厚的两臂颤声道:“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将军……将军呢?” 秦至臻忙安抚道:“嫂嫂莫急,宋将军应该性命无碍。依我判断他现在应该还在宇文泰的私牢里。” 仿佛从背上卸下千斤巨鼎,白青慈由内而外长长出了一口气,顺势瘫倒在座位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嫂嫂……”秦至臻慌了神,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轻声道,“你放心,有我们在,将军一定没有性命之虞。” 白青慈使劲点点头,沉默了一阵,终于将汹涌的眼泪都憋了回去。她定定心神,这才翁着声音问道:“你和雨朦是怎么认识的?又如何到了谈论婚嫁的地步?” 秦素神色一黯,幽幽道:“此事说来话长,倒要牵扯出我与宇文泰的私怨了……” 白青慈已然恢复了清冷疏淡的状态,她沉静道:“那就慢慢说,这事情不说清楚,后面的事情没法继续。” 秦至臻看着她显出主母风范,脑海中浮现出当日自己第一次跟宋怀信说起家中往事的时候,宋怀信生怕她受到冲击,要求自己对她缄默的样子。 这个秘密如今是保不住了,牵扯进来的人太多,事情太复杂,他一个人已经无法支撑。现在想要报仇,又想救出宋怀信,白青慈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何况自己家族的惨案也牵连着白氏先祖的悲惨命运,她有权知道。 念及此,秦至臻敛了敛情绪,将曾经讲述给宋大哥的事情一字不落地讲给了白青慈。 “……后来我就跟着宋大哥一起被抓紧地牢,勘察好地形之后逃了出来。与天枢宫众人商量之后决定从叛逃的原玉衡宫宫主柯竞桐处入手,先把他除了,这样才能斩断宇文泰收集到的天星阁丝丝缕缕的信息。我提议这件事交给我来做,于是假意接进柯竞桐的独女柯羽盟,准备与她成婚之后再伺机杀了柯竞桐。” 一口气讲完,秦至臻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变成了杀人工具,还牵连了无故的羽盟。想到她和白青慈亲密的关系,不知道被夹在中间的白青慈会怎么办,他才慌道:“嫂嫂……!” 却只见她秀美微蹙,沉吟片刻道:“之前那些暂且不说,先紧眼前的——这和我们雨朦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我府中的贴身丫鬟,怎么被卷了进来?” “什么?”秦至臻脸色一变,声音都有些颤了。 白青慈却忽然顿悟,有些沉痛道:“莫不是这样!我虽未见过柯羽盟其人,但却听宇文公子提起过,说柯老爷家的女儿与雨朦同名,只是‘雨朦’乃雨水朦胧二字,‘羽盟’却取自柯竞桐在羽城时与天星阁会盟……当时他的女儿刚好出生,为了纪念自己进入天星阁,便取名‘羽盟’……” “什么……!”秦至臻又喃喃一遍,瞳光涣散,双手颤抖。 白青慈见他有些承受不住找错了人的打击,便温言道:“不知者无罪,旁人不会想到两个妙龄女子名字相同,何况都与宁都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这不是你的错。别着急,事情一件一件解决。我少时已听家父提起过门氏惨案,只是他心系我的安危,故而从未要求我去报仇。如今仇家就要浮出水面,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这个你放心,我心智坚韧,不会受挫。至于刺杀柯竞桐一事,咱们还需细细商议,如今我家雨朦倾心于你,我不想她受到伤害,所以这些事要慢慢来。” 秦至臻惨白着脸轻笑一下,说不出是喜是悲。原来她不是柯竞桐的女儿!这样自己便不用被束缚在情感和现实的桎梏中无力挣扎了。杀了柯竞桐也不会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自己还要去娶另外一个与她名字相同的女人,不知道被蒙在鼓里的她是否承受得住?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像个畏惧的小兔子一般颤声问他,若有一天知道她并非认识中的那样会不会抛弃她……原来竟是这样,看来她已经知道他认错人了。 可是目的更加不纯的自己怎么会介意她的婢女身份呢?毕竟两情相悦心心相惜,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幸事。 “那现在……该当如何?”秦至臻一时还没有缓和过来,没了主意,只能虚弱地看向白青慈。 却见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沉默了一阵说道:“先去和雨朦坦白吧……她是整件事中最无辜的人,我不希望她受到更多伤害……” 秦至臻一滞,低下头来。 “嫂嫂说的是……都怪我太心急,没有探查清楚就……可是,”他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心中默道,可是我和雨朦的八字真的很合啊!我也真的……动心了…… “帮我多谢天枢宫各位大人,有劳他们烦心了,”白青慈又道一句,“现在我独臂难支,无法救出宋将军,但只要知道他活着就好……想来宇文泰只要念他儿子疾苦,不希望我惹是生非,也就不会把将军怎么样……所以你先去处理你的事,将军这边暂且搁下。” 秦至臻看着她明明纤弱的背影,却仿佛又有了继续战斗的力量。他一直以为宋大哥为了这个女子枉顾家国天下,甘愿从将军驸马沦为朝廷要犯。如今才知道她牺牲的不比宋大哥少,仅是这漫漫黑夜中的无尽期盼就已经让人难以坚持了。何况她身边还有宇文毓那样卓绝又钟情的男子,她日日与他相对,却必须保持内心的忠诚……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焚心噬骨的考验? 反观自己遇到的问题就简直不足为道了。若有真情,天各一方的两个人也能算做在一起。 回到瑜阑亭,白青慈倍感疲累,正好听何大娘说雨朦去正府照看素兰了,她不用亲自向雨朦说明婚事未成的缘由,倒长长松了口气,合衣倒在床上,不久便昏昏睡去。 许是心中有事,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一会是有人带她去看宋怀信的尸首,到了却发现那个身穿囚衣面无血色的男子竟然是宇文毓,她心头一紧,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天旋地转……又一会场景成了烟花柳巷,她正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青楼中,却见不远处雕花栏杆上有个女孩在伤心哭泣,下面饥渴猥琐的男人们看着她发出阵阵怪叫,女孩更哭得厉害。白青慈一滞,脱口而出“雨朦——”却发现自己发不了声,正着急着,只见雨朦身后闪出来一道邪魅漆黑的身影,那男子趁着雨朦情绪紊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就吻,那吻凶蛮残暴,只一瞬她就看到了雨朦嘴角的殷殷血迹。“秦至臻,放开她!”却依旧发不出声……白青慈挣扎着,想逃脱这梦魇,却猛地惊醒过来,她喘息着躺在那里反应片刻,才发现外面已经漆黑如墨了。 平复一下凌乱的思绪,白青慈整整衣衫,下地掌上灯,何大娘从外面见她起来了,不一会就送来了晚饭。 白青慈问:“雨朦呢?” 何大娘道:“刚才有一位俊秀的公子来找雨朦,她噙着笑跟着出去了。” 白青慈放下手中的银著,叹了一声。只怕她是笑着出去哭着回来,但该来的总会来,希望她能承受得住。 “夫人……” 何大娘欲言又止。 白青慈见她有事,温言道:“遇着什么事了?” 何大娘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道:“大公子不让我告诉你,可我实在憋不住了!你不在的时候他经常过来,有时候对着窗户发呆,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前些天那场雪后气温低,他站得腿都硬了,后来听他屋里的丫鬟说,用川芎热水泡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夫人,大公子他很辛苦,要不咱们……要不咱们搬回去吧……” 何大娘没读过书,言语质朴,看着宇文毓的痴情举动很是心焦,可是说出口的也就这些朴实无华的大白话。但就这些仍然像黄钟大吕一般在白青慈脑海中轰然敲响,震得她胸口都疼。 究竟是不是做错了?雨朦身为杂草婢女,她都觉得无辜可怜,那明明是天之骄子的宇文大公子就不无辜,不可怜吗?他又做错了什么呢?难道爱一个人也有对错吗? 眼前刚刚还觉清淡爽口的小菜现在一丝也吃不下了。白青慈用锦帕擦擦嘴角,沉默不语。 何大娘知道自己多嘴了,但也看不出来夫人是否不高兴,只得谦恭地在一旁候了一阵,见她没有动作也没有吩咐,便只能收拾了餐食退出了房间。 事情繁杂得让人头痛,白青慈起身在床前踱了几圈,还是觉得胸闷难捱,便回到梳妆台前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拿出了她最珍惜的东西,那一支洁白清透的毛笔玉簪、酣然可爱的小婴儿石头和一封信都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白青慈展开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块斑驳的已经陈旧的血渍,那是一个名叫苏吉的女孩为了宋怀信洒下的一腔热血……她用颤抖的双手捧着倍感沉重的纸笺,看宋怀信用工整有力的字迹无情地讲述清楚他与斛律的关系,道出他们不为人知的约定。信纸已经陈旧,折痕处几乎断裂。想来是斛律经常翻看才会这样,在每一个思念宋怀信的夜晚,每一个对他又爱又恨的时刻,每一次管不住内心汹涌洪流的挣扎……只能通过这封冷冰冰的、诉说他们真实关系的信件来抚慰她受伤空洞的心。 白青慈把心折上放在胸口处,似乎也感受到了斛律恼恨不甘的心情……只是四年的夫妻时光,宋怀信真的没有一分一秒,也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值得被疼爱的女子吗……? 雨朦再见秦素的时候,脸上仍是那副欢欣的、痴缠的表情。豆蔻年华的女子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她第一次体会到就算世事繁杂,战火连□□不保夕,但只要能同相爱的人在一起就足够了,哪怕没有明天,哪怕生命停止,但心中的安宁与满足是不会消失的。 然而秦素脸上的漠然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雨朦心中唐突,生怕是因为天色已晚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走到他跟前怯怯地抬头看他,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他生生点点的青色胡渣,看他抿成不屑形状的嘴唇……仍旧装作糊涂地问:“公子,咱们……” 秦素却拂开她走到一旁,停了片刻之后冷声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雨朦一愣,噤声不语。她见过他温暖和煦的笑颜,见过他剑眉微蹙地思索,见过他冷峻清冽的桀骜,就是没有见过,他这般厌恶又愠怒的表情。 “我……” 雨朦声窒,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解释呢,明明是自己骗了他的,自己早就知道他认错了人,却将错就错李代桃僵,如今被她发现了,难道还要丢尽颜面再去狡辩么? “你不想说,我替你说,”秦素沉着脸,在房中缓缓踱步,“你可知道宇文丞相身边新晋的幕僚,柯竞桐柯大人,他的独女柯羽盟才是我原本要结识的人。可惜老天无眼,让我在宁都府门口先遇到了你,还问到了你的名字……好在今日不知情的嫂嫂说了实话,我才知道你并非柯大人的掌上明珠,过往种种才解释的通,你出府买衣料,买粮食,端茶倒水做杂活,这些不是因为你与宁都府夫人交好,而是因为这就是你的真实生活!” 这一字字一句句有如淬毒的尖刀毫不留情地扎在雨朦身上,她不受控制地步步后退,然而双腿酸软脚步虚空,后腰硌到屋中的沉木大桌上才停下来,几乎要一瞬间跪了下去。 她脑海中嗡鸣不止,只有秦素那振聋发聩的四个字在耳边不停回荡:老天无眼,老天无眼,老,天,无,眼! “秦公子,”伤极反定的雨朦双手后撑着桌沿站稳,她再次抬眼看他,眼中却没有了疼惜与爱怜,连声音都冷了下来,“我雨朦出身低微家境贫寒,是三生有幸才能成为夫人的婢女,如此才有机会与你相遇……只可惜,如你所言,老天无眼,我全心托付之人想找的只是一个身份。这个平步青云的身份我给不了你,既然让公子如此愤懑,那雨朦只能就此离开,再不出现来扰乱公子的生活,也希望你能如愿寻到佳偶,从此天涯尽欢……” 她眼中含着泪,却一直没有掉落。 这一番不卑不亢的话语震住了秦素,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纤弱的女子,已经深深扎根在心中的女子,看着她受到巨大的背叛和羞辱却依旧维护主人与爱人,没有半句忿言,他的心头也在滴血,那伤痛比他带给雨朦的还要多好多好多。 雨朦,对不起…… “出去了不要与人说你认识我秦素,”他攥紧藏在衣袖下的拳头,声音依旧寒冷如冰,“但愿日后永不相见。” 落下这最后一个冒着寒意的字,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房,将雨朦一个人丢在漆夜的寂寥中。 入了夜竟下起雨来。雨朦独自走在雨中,却仿佛感受不到周身的寒冷。真是奇怪,只要人的心情不好时就很容易下雨,难道是老天也可怜她的境遇,为她降下一捧心酸之泪? 她走得很慢,步履维艰。这贵如油的春雨落在身上似乎都成了爱人宠溺的手,轻抚她的肩头,安慰她凌迟般的伤痛。 白青慈知道雨朦将受重创,早早命何大娘在门口等候。何大娘举着伞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雨中那个羸弱的小人走过来,她赶忙迎出去,却见雨朦就像刚从水里出来一样,浑身上下跟着落雨在不停流水。 “孩子……”何大娘心疼地唤了一声,扶着她往府里走。 “大娘……”雨朦早就支撑不住,声音带上哭腔,头痛欲裂。 “别说了,快洗个热水澡吧,”何大娘麻利地帮她准备好东西,“安心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雨朦一怔,弱弱问她:“夫人没找我吗?” 何大娘道:“就是夫人让我出来接你的。” 雨朦心中五味杂陈,原本想挣扎着去见白青慈,可浑身酸软无力头重脚轻,周身冷得都生出了一死了之的感觉,便不再坚持,泡进大桶中闭目养伤了。 离开雨朦房间的何大娘去向白青慈复命,告诉她小丫头的状态不太好。白青慈没说什么,遣退了何大娘。 雨朦,希望你能坚持到秦至臻回来的那一天。 就像我也要坚持到将军回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