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落脚沐浴的湖泊是我被舒小米抱着的时候就远远瞄上的了,这回逢上个大好机会能一洗几日疲惫,自然无须再客气。 怀揣着作为伤员更要吸收天地之精华来养身补肾的决心,我一声欢快地高鸣便扑进了澄澈的湖水,蜷爪浮于水面,一边享受着阳光普照,一边扑水梳理羽毛。 说来,我已许久未在郊野溪湖沐过浴了。上次在英水沐浴,还是在一千八百年前蹭了青丘那群狐狸的地盘,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人身姿态在野外洗澡,个中趣味自然不能与灰雉原形相比,且用人形姿态给自己挠痒确实比用喙子方便许多,只可惜这姿态需要顾及得也实在太多,毕竟相对于裸雌雄灰雉还是赤身果体的男女肉体分别更明显,如果不加以注意,很容易就被深山老林里别的什么禽兽看了去,对于还是黄花闺鸟的我而言还是很不值当的。 当然,这放飞自我享受人生的法子我也只尝试过一次,因为次年舒小米的抚养权就被交到了我的手上,为了照顾这体弱的小雉儿,我便不得不把沐浴的地点由室外迁至室内,自此以后便与享受一切诸如荒郊沐浴类的野趣活动彻底绝缘。 千年难逢撒欢时,偶得拾趣需尽兴。 闷头在水里玩闹了一会儿,正准备抖擞羽毛上岸,冷不丁便瞅见岸边不远处坐着的一片白。 顾夜白微笑:“……舒兄洗毕了?这惊天动地的一阵翻腾,可险些要叫我以为是哪来的泥鳅精要在地底渡劫了呢。” 我对其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雌雄有别需得避嫌的臭不要脸举动很是忿忿,同时又对他将一位贤良淑德的雌雉形容成粗鲁无比的打地泥鳅精同样感到愤怒,这便怒气冲冲地撒着丫子扑扇过去糊了他一脸水。 谁料这厮不仅没闪没躲,还在正面承了这一招后顺手将我抓住,白皙面上的那对好看的眉便接着微微向上挑了挑:“唔……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舒兄化成灰雉原形之后,行为举止都格外的……接近雉类禀性啊。” “啾!!” 无视我的不满,顾夜白继续微笑:“呵呵,舒兄误会了,在下的这句并非贬低雉类的意思,反而是在夸舒兄豪放洒脱啊。” “啾啾?啾啾啾!!” “哦?看来舒兄对在下的不满还不止一个啊,呵呵……不过称呼这件事,当真还是在下的失误。” 我正要对他不诚恳的认错态度表达不屑,视野中的那张脸便蓦地放大,而后便在我的喙子即将怼上他唇的距离停下。 “……那么,舒兄想让我叫你什么?舒灵均、舒姑娘、还是……小雀儿?” 他低低地笑,我却从大脑开始就已经全身僵硬了。 “怎么不说话?恩?吵着让在下改称呼的不是舒兄你吗?” 顾夜白顿了一顿,继续道:“还是说……这相同的称呼,舒兄曾在哪儿同样被人唤过?” 察觉到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结局会十分地不妙,心下便不由挣扎着试图反抗,只是一对上他那精亮的眸我便浑身哆嗦,不知不觉便说不出话了。 好在救兵来得及时。 “——舒灵均!” 从被震慑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我拼死动弹着老胳膊老腿从这深不可测的家伙怀里脱出,脚还未落地便啕嚎着向不远处传来声音的地方扑去,扑扇着膀子一头扎进来人的怀里。 舒小米手上抱着的粟杆就这么撒了一地。 “……?舒灵均,怎么?” 他没明白我这热情一扑饱含的寓意,下意识扶住我的双手仍有些仲怔。 想要在现在和这小醋桶讲清这件事实在有些麻烦,况且以舒小米这个性,一旦在某些地方刨开了线索,不给他个细致周密的回答这货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以我依旧决定闭嘴,好好遵从生理的召唤当个满脑只知吃喝拉撒的好雌雉。 “啾~啾~!” “怎么了,突然扑过来……!” “啾~~啾~~~”伸长脖子蹭他的脸。 “等、等下!呃唔!舒灵均你怎么浑身是水……” “啾~~~~~” 成功探到这娃娃的敏感处,于是连头带翅一起拱他的痒痒点。 “好、好啦!不要蹭我了,好、好凉……好痒啊哈哈哈哈哈!” 舒小米毫无防备地咯咯笑着,我也拱得异常欢快,一人一鸟干脆都倒在草里胡闹着,不知不觉便把地上的粟粒弄得粘了一身。 “笨、笨蛋!别往那里钻啊哈哈哈哈!” “啾~~” “不行了啦,太痒啦哈哈哈哈哈哈!!!” “啾!!” 抖一眼瞥到被滚散了的粟米的灰衣小团子试图恢复理智:“啊!舒灵均!哈哈哈!等下哈哈!!食食物已经……” ——当然被我无情制止了。 “哈哈哈哈!都说了那里很痒啊!!” 若不是在场还有其他人来打扰,我和舒小米的这场阖家欢乐温馨戏剧大概也还能上演那么二三四五个时辰,可是顾夜白那不识眼色的偏要跑出来显示下自己的存在感,这就让凡事都爱上纲上线的舒小米不得不忍住了笑,忙不迭地抱着我站了起来。 “……卑民失礼了。” 顾夜白微笑着,一双桃花眼悠悠看了过来:“姐弟二人感情甚笃是件好事,却不知为何,让本王都有些羡慕了呢。” 舒小米将我抱得更紧了:“哪里……家姊因常居荒山而不知礼,常与小米嬉闹,倒叫殿下见笑了。” 我欢快地附和一声,刚蹭了蹭他的脸表示我很赞同,脚掌就挨了这娃娃的轻轻一掐。 “啾!!” 我抗议着,顾夜白却没说话,只是挥手示作无碍,自己便寻另一处歇息去了。 舒小米顺了顺我的毛:“你等一等,我去捡点干柴来生火。” 他就地给我辟了个草窝,像鸡一样把我放进去后,自己则转身去收拾煮粥的材料。我一只雉百无聊赖地看这小娃娃从东面捡到西面,很是熟稔地就地取材做了泥锅放火上烤干后,才在临时做好的锅内层垫了几张芭蕉叶,倒上水和剥好的粟米,一边看着火煮着。 尽管我们已寻了个阴凉处坐着,但毕竟顶头烈阳蒸蒸,加之柴堆火势极大,一会儿就热得我浑身冒汗,不过相较我而言,看着炊灶的舒小米则更受热气和柴烟困扰一些。但我并不准备和他共守一锅,因为若再让我在这周围多待一阵,我怕是要在粥成之前先一步变成碳烤烟熏雉。 于是我便趁家庭煮夫忙于看顾锅灶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顾夜白正处的那一片临湖庇荫处,顺便目无旁人地蹭了一波他摆在石盏上泡的得顶香的不知道什么茶。 “舒兄这闻香而动、顺意而为的行止可真称得上不拘小节呢。” 他倚在树边,仿佛并不准备对我的行为加以制止。 “呵呵……是令弟准备的晚饭不合胃口?” 我一边探头汲着壶里的水,一边从鼻孔嗤声以示不屑,顺便用眼神表明了下能得本大雉看中才得以同席共饮是多么大的荣幸。 他微笑把玩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杯子,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说来,我倒对某一件事情很是在意啊……禽鸟界虽有同胞兄弟天赋有差的存在,但舒兄和小米,怎么看也都是两个极端啊。” 将眼神从前线忙碌的小灰团子那里收回,顾夜白侧了侧白皙俊美的面,继续冲我微笑道:“此坠落一事尚不提舒小米和凤婉两个不过一千岁的孩子,以舒兄原型的体态而言,怎么看也有六千年的修行了,便使是从柜山那样高的地方掉下,也不至如现今这样跌至原型两日化不了原身的吧。” 他顿了一顿,带着笑的声音复又响起:“呵呵,舒兄在白饮了我这一杯仙山茗茶后,不打算先回答完在下的问题再走吗?” 那当然……是不打算。 毕竟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而言,那鹓雏族皇子的身份对我和舒小米而言都太过高远不可攀,就像飞蛾在没有能力的时候便去接近烛光,说不定在还没碰到烛火的时候,就会被外层的热浪焚烧殆尽了。 我想我大概还是只贪生怕死的鸟,既不想让自己被这火焚了,也不想让舒小米化成权力中心的一堆灰烬。 那么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有远离顾夜白这类危险分子了。 ** 我刚吃完粟粥没一会儿,便总算见着被远远甩在后面十万八千里的南凤琬。 这娃子作为和我同等级的伤员,硬是凭着两只小短爪跟在两人四腿后面活生生趟过了半座山累成狗。从他张扬跋扈的性格便可得见,这自打出生开始便处处养尊处优的娃娃必不曾遭受过如此苦难,但自从亲舅顾夜白被委以监护其的重任,南凤琬确实没有一天好日子过,虽不知其父母是否是因自己下不了狠手去扭正这孩子的缺点才下了这么一剂猛药,但毕竟这对舅侄身上还流着一半相似的血统,如若舒小米在此前认祖归宗,那作为亲爹的顾夜白岂不要更对其严苛有加? 这样想着,我一边庆幸眼前这对父子还处于相见两相瞎的情况,心下又便不免对这远离皇族厚土,没爹疼没娘爱日日饱受亲舅虐待的可怜小红鸡饱含同情。 适时我便打算省下四分之一的饭量、让他一个碗边客气一下。本想着以南凤琬那骄傲心性,定然会拒绝与庶民同食劣物,却未料那厮不仅没拒绝,还像只家鸡一样扑到碗边一顿猛啄,一通进食扑得碗内粥液叫一个四溅横飞,如此失态的吃相看得连我都啧啧感叹,很是嫌弃。 也许是这顿进食带来的气力,总之当晚我和南凤琬分别在前后恢复了稍许修为,虽然也只到能短暂维持人形的状态,那也总比要让舒小米一人负担起两人的重量要好得多。 我在洞中凝神屏息,感受到修为正缓缓从心脉间生发,便借势运行体内经脉,这样聚气调息了大抵半个时辰才勉强将人形的状态稳定下来。于是我便率先睁眼,一眼就看到了同样以盘坐姿态坐在对面调息的南凤琬。 无论对哪一界的生灵而言,修炼状态中的凝神都极为重要,因而大部分生灵进行修炼的时候是都不会选择容易被别人发现的地方的,因为专注于凝神状态下的生灵都会自动与外界感触隔绝,所谓五感皆闭之时也是防备尽卸之时,暴露于荒野之中无异于将软肋主动展示给敌人看。 作为两只年龄和种族完全不一的禽类,我和南凤琬本应隔开一人守着一块地修炼的,但碍于现下情况特殊,我便不得不和这小兔崽子合用一块安全区域,且为了让他集中注意力,便使我已经完成进度也不得不蹲在原地看着他,这就让人很是无聊。 我盘腿托腮看着他在火凤原身中挣扎着化形,又低头数了七百枚小石子,这凤皇嫡孙的修炼才算告罄,不过也许是修为不足,他化形的状态并不完整,本该是胳膊的地方甚至还维持着翅膀的形态,但有功能性的双腿和头到底是变出来了。 虽说维持着能凑活用的状态是件好事,但人头鸟翅的状态怎么想也不太美观不是?可南凤琬这智障玩意显然没打算继续进化一下,只是用这难堪的返祖状态一个劲儿地冲我瞎叫,没会儿便把我的耳朵震得痛极,然后外头那两只守着洞门的便也急匆匆进来了。 舒小米跑在前面,表情很是惊慌:“……怎么了?!我听有人大叫——” 南凤琬也不顾什么颜面,嗷地就抓着舒小米扑了上去,一边拍着他那翅膀惶恐大叫:“有有有妖妖怪!!” 舒小米一皱眉看了过来:“……舒灵均?” 我抱手耸肩,示意本人清白无辜,决计未做什么天杀的大事,舒小米也只得转而回头,一边扒着几乎快猴到他身上的南凤琬,一边问道:“小殿下,你是否看错?此地并无他人。” “什、什么并无他人?!舒小米你眼眼睛是瞎得吗?!那儿明明站着个女妖妄图勾引我好爬上未来凤后之位啊呜呜!!” 他颤着手对我指着,满面即将被夺去贞操的模样一时竟叫我和舒小米二人无言。 “快、快走啊!听说荒野女妖都是吃男人不眨眼的家伙!我得快去禀告舅舅,现在溜还来得及……” 带笑的声音自后面响起。 “凤琬,对舒姑娘不可无礼。” “……欸?” 踱步进入洞内的男人眼神亮亮:“我等虽和舒姑娘非首次相见,但如此面貌相见,却是第一回呢。” 这么说着,他便挂着微笑拱手对我行了一揖:“在下顾夜白,舍侄凤琬年幼不识礼数,得罪姑娘之处还望海涵。” 南凤琬的眼珠子快要掉了。 “什!……舅舅、这是……” 我仰天吹哨,置若罔闻着正准备多受一会儿这来之不易的反转礼数,冷不丁便挨了前面一戳,只好宽宏大量着潇洒一摆衣袖回应:“无妨,本姑娘向来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贵侄如此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冒犯,我自然毫不在意绝不记仇呢哈哈哈哈哈哈!” “嘭。” 腰上又挨了某熊幼雉一记肘击,我便用眼神和这不懂气氛的货展开了一阵厮杀。 那头的那位依旧好脾气地笑:“呵呵,姑娘心胸宽广,我等自愧不如,此份恩情他日再报。凤琬,还不给舒灵均姑娘行礼?” “哐。” 这回南凤琬的头,是真的被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