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这下是真的要进山喽!”车间里放着欢快朝气的歌声,但却气氛沉闷,终于有人发出这样一声长叹。没有生产,就连被服车间都听不到机器响,但比起其他车间打牌吹牛的无所事事,被服车间的职工显得更忙碌……是的,忙碌,无论是大妈还是小姑娘,手上都不停,有织毛衣的,有缝荷包的。 听得这话,大家都停下手下的活,本来就沉闷的车间,这下只剩歌声尤为清晰,这歌声越发清晰,大家心里就越不好受。一大早地厂子里就一遍遍地放这首《到农村去,到边疆去》,每个人都清楚这欢快的歌声背后的意思,厂子要迁走了,他们也要跟着支边去了。 被服车间觉悟最高的蔡英一开始很激动地跟着唱,唱了两遍就不敢再出声了,车间不少工人都一脸阴沉地盯着她,随迁支援是响应号召,大家心里不高兴也不好说出口,但是杜兰兰可不怵,张嘴就怼道:“成天把响应号召挂嘴边,连家里爸妈都不要了,自私自利,就想着转正!”“也不知道谁才觉悟低!”余芳也恨恨地插了一刀。这会儿蔡英也唱不起来了,一想到要离开家人,内心也不舍起来。 希雨听着这歌,倒不意外,该来的还是会来,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又织起她的小手套来。 相比于被服车间的沉闷,其他生产车间就闹腾了,每一个人歇了打牌的心思。有的人破口大骂“阿拉是沪市人!去什么乡下!”有的人烦躁地敲打甚至是踢蹋机器,“乒乒嘭嘭”,这机器平日生产都精心打理着,现在成了发泄口,“厂子都要迁了,留着这些有什么用!” “都吵吵什么!”有人终于受不了,一个瘦高个愤愤地大叫起来。 “不爱待就别待在这,这会了装什么装!”闹腾的人不干了,心里憋着气,谁还坐得住,说着便仗着自己一把子力气推搡了那人胳膊。 瘦高个猛地一甩胳膊,他气性也上来了,“怎么,想打架啊!” “打就打!”推人的早就想干一场了,说上就上了!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样扭打成一团。 车间里的其他工友,见着再打下去不行了,才有人去拉开两人,没人心里好受,都理解,但也不能闹得太过。 “一个车间的,好着呢,别打了,一个个鼻青脸肿的,丢阿拉沪市人的脸!”打着圆场的是赵和平,要去桂省他倒没有不高兴,反而有点小期待,但大家都拉着脸,他也不好表现得笑嘻嘻地。要说舍不得家人,那肯定是舍不得的,但是家里好几口人都指着他,他去乡下,家人也能吃得好些。 赵和平不爱待在这闹腾的生产车间了,想去找他大哥柳向兵,就拉着李胜一起:“走,去一趟采购部。”这会李胜正心情低落着呢,去找找大哥也好,他主意多,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留下来。 采购部办公室里,只有5个人,刘乐悠闲地躺在他的办公椅上,眯着眼,翘着二郎腿,一晃一 晃地,一只手还跟着大喇叭里放的歌打拍子,看起来心情不错。 柳向兵刚给他师傅刘乐泡了壶茶,自己也泡了杯,小咂一口,点点头,好茶!当然这么好的茶叶他是没有的,给师傅泡一壶,自己也能讨一杯。这日子,过得舒服。听说桂省有种戏曲叫采茶,那边的茶应该也不错,心里越想越美,觉得外面的歌唱得真不错! “诶诶诶,看见没有,那一老一少的,都要去乡下了,也不知道乐个什么劲!”部门里其他几个人都不愿意去桂省,尽管刘乐也跟他们说了桂省的好处,但他们都觉得刘乐老了,乡下地方还当个宝!“脑子瓦特了!”几个人窃窃私语。 刘乐睁开眼瞧了一下,就又眯回去了,柳向兵掀开搪瓷杯盖吹了吹,又喝了一口茶,两人都听到了3人背后的议论,但都没有理会。 “哥——”正在这时,赵和平和李胜两人进来了,他们像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激动地大叫一声,打破了小办公室的安静,几个人都盯着他们。在全厂沉闷的环境下,他两的叫声实在是——不和谐!意识到了这一点,赵和平压低声音,叫了声哥。 柳向兵疑惑俩人怎么都来了,这不是说话的地,说了声“跟我来”就带着两人到外面。厂里弄了几张乒乓球桌,平时这边下了工可热闹了,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柳向兵哥几个就在兵乓球桌边说起话来。李胜早就憋不住话了,跳上乒乓球桌蹲下就哀求道:“哥,你想想办法,能不能不去那破地方?”柳向兵靠着乒乓球桌,皱着眉看了看他,怎么上回不是跟他说过了,还没歇了留沪市的心思?他又转头看向坐在对面乒乓球台上的赵和平:“你也不想去?” 赵和平急忙否认,猛地摇头摆手,“好青年志在四方,我们要用双手建设祖国,让生命发出更大的光和热!”漂亮话张口就来,听了大半天的歌,唱的词都能背熟了。 “完了完了,你都被洗脑了,有什么好的,农村,边疆,那是什么地方啊,吃不饱穿不暖。”李胜幽怨地说完急急地捉住柳向兵的手臂:“哥,你想个招呗!” 柳向兵自己本就觉得去桂省不错,不会想法子留下,更不会出主意让别人留下,于是开始劝道:“我们都是dang培养的,有需要的时候就该上,哪能说留下就留下。” “就是,胜儿,不是我说,你这觉悟咋那么低?”赵和平这会开始学着厂领导的样子,板起脸,开起李胜的玩笑来。 “你不懂!”李胜对于兄弟的调侃很无奈,也很着急,再不想辄,他就真得去桂省了。 “胜儿,你真的怕吃苦,不想去?”柳向兵问道。 “辛苦点也没什么,可是那边去不得的呀!”他显得很着急,迫切地想说服自己的兄弟,觉得他们不懂条件艰苦,听那劳什子歌被洗脑了。“反动派桂系的老巢就在桂省,那边特务多得很,他们就藏在那十万大山里,十万大山啊,那得有多少山啊!到处都是山沟沟。那边的人都住在深山老林里,说着奇奇怪怪的话,这山里一到傍晚就漫着毒气,我们这些人过去要被毒死的咧。再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那边的人都是野蛮人。只要我们过去,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是被特务杀了,就是被毒气毒死,毒不死那些野蛮人也会把我们打死!”声音越来越低,还透露出些害怕,越说越难过,到最后还抹了一把眼泪。看得赵和平都惊呆了。 柳向兵则很是疑惑,这赵胜,识字不多,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种话,是他会说的?好多人都不知道桂省,他能知道那有十万大山?不正常!“你打哪听来的这些话?” 李胜难过得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直接就道:“老厂长邹兴说的呀!那老头老早就知道厂子要迁了,一开始我也没在意,后来大家都说要迁厂了,他说的话能不信嘛!”觉得两兄弟都不信他,又补了一句:“哥,你那刘师傅就是一采购干部,邹兴那可是厂长,他知道的多了。”原来,数月前李胜觉得嘴巴里总没味,想去食堂碰碰运气,偷偷摸摸地想顺块肉吃。没成想,老厂长也在那。 “老厂长,你怎么来了?”食堂工人看着已经不常出现在厂里的老厂长邹兴,疑惑着今天怎么突然出现。曾经这个厂都是邹兴的,但是现在,他只能拿20%的分红了,前两年搞了公私合营后,大家都知道,厂子不是他的了,但是人家还是主动加人公私合营,名声没像其他厂子的老板一样臭了,大家也就还喊他“老厂长”。 邹兴听得这称呼,又想起了这厂曾经100%都是自己的,一下子绝大部分家当没了,还得笑嘻嘻地,心里老不得劲了!没办法,钱财和他这条命相比,他还是惜命的。今天他来看看厂子,要不了多久,这厂子就空了,20%也要没了,呵。他也知道这些食堂师傅没骂他是“资本家”已经是尊重他了,他同情地看了一眼他们,幽幽地说了一句:“厂子要没了。” 听得这话,几个工人唬了一跳,厂子没生产了,但还是国家的,怎么能说没了呢?有的师傅拿着大锅勺就出来了:“姓邹的,你说清楚,怎么叫没了?你是不是要搞破坏?”其他人齐刷刷盯过来,他邹兴公私合营了也逃不了资本家的出身,要时时刻刻警惕敌人的破坏! 刚才还厂长,现在就是姓邹的了,邹兴心里不忿,但也没办法,嗤笑了声:“被人家忽悠了,给人家卖力气,到最后还不是被人家卖了!我是没什么大不了了,厂子迁走了,没了就没了,我留下这条烂命就行,你们啊,就要进山沟沟了。啊哈,那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李胜躲在角落里,听了个全。 这会李胜把这事说出来,心下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下不用自己求,大哥也会想方设法留下了,赵和平也肯定会后悔想去桂省了。 柳向兵听完,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会李胜已经像着了魔一般,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索性也就不劝了,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 而赵和平听完之后目定口呆,楞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胜儿,你被资本家腐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