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纪伯在一片昏暗中睁开了眼,一旁将息未息的烛火映了屋子一角,他眨了眨眼想看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视线扫过四周,一切都隐隐约约,难以看的真切,只是这堂中央一尊白玉塑像格外眼熟。隔了几秒的眩晕之后,他认出了这地方,江家祠堂。 几年前的大火烧去了江家大半家业,连同烧去的,还有列代祖宗排位,在漫天的烟火中化作灰烬。 这尊白玉塑像,本是江纪伯、江崇朗两兄弟告罪祖宗所立。偌大的堂间内,白玉塑像孤立中央,四周空空如也,并无陈设。 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双手被束身后,还是勉强立起身。窗外天微微擦亮,门廊外传来响声,是烨冥走了进来。 “如何,江伯?”面上擎着淡笑,居高临下不温不火地看着那人,“江家宗祠许久无人照看,不如江伯就在此长居?” 江纪伯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只是沉声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呵,”烨冥露出不屑,眼中冷光微寒,“江伯真是说笑,好歹你我叔侄一场,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江纪伯有气无力,苦笑道:“你恨毒我却还与我叔侄相称,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郅儿吧?我从未见过这孩子,你始终不信。” “咣”,一把长剑直指命脉,烨冥冷青脸上杀意渐起,道:“够了,当初出入我府上的人就只有你一人,阿月产后虚弱,你骗她寻得名医在你府上,趁机抱走郅儿,事情经过我不想再与你争论。郅儿在哪?你告诉我的话,表妹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江纪伯无奈摇摇头,“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郅儿下落。你不必用芸珠要挟我,她该有她的命。” “江伯倒是日渐看开了。”烨冥语气嘲讽,收回剑,轻轻用锦帕抹拭锋刃,话题一转,“听说京都派人过来彻查太子死因,皇帝表面接受太子病逝,实则疑虑重重。坊间传说,他的死,和江家脱不了干系。” “江家荣损如今全不在我,我也无力再管。太子之事我也一概不知,你也无需在此多费力气。” 烨冥但笑不语,“可派出的人却与江伯和表妹关系甚密,安平侯左靖骁,表妹的夫婿前日就到了锦州。听说,同行的还有侯府夫人,表妹也随夫一同来了。” “你……你”江纪伯听后情急激动不已,“你莫要为了那疯妇忘了自己的祖宗!” “伯父真是言重,表妹和我同源江家,我自当好生招待才对。还有表妹的夫婿,改日我就会宴请他们夫妇,到时候也自会告知江伯你以慰父女之情。你也不须担心,就在此好好歇息吧。”烨冥语气轻松说完,转身走出宗祠。 四下里一个黑影从暗处蹿出,“爷,您吩咐的事已经处置。” 烨冥面无表情问:“到哪儿了?” “一柱香前就已经看见他们从高阁离开,此时应该已经出了城门。” “杀了。”冷冷二字,脚下步履闲适的走过门廊。他从来都不会让那些碰过她的人活下去,即使他不能,阿月也只有他拥有。 “是”一声应下,四下消失无迹。 走过门廊,路过后园池塘,早晨清冷的风微微浮动池水,他立住不动,看着远方天际浅白。 一夜未眠却依然感觉不到任何疲惫,心中眼中满是杀意,久久都消散不去。按理他应该习以为常,就像在房内听着她隔着一个屏风和别人颠鸾倒凤一般平静如斯,可那蚀骨的恨意却又尾随他的内心悄然而至。 烨冥看着身旁她恬静温睡的侧颜,每每胸中气血倒逆,手臂青筋暴起,甚至起初想要掐死她。阿月本该是纯洁无暇的,是他一个人的阿月,却被他好宗室毁了,他们的孩子至今下落不明。至亲至仇,江家早已让他恨之入骨,迟早他会一一奉还。 又是一身汗湿让芸珠从梦中惊醒过来。那个梦又一次重复地出现,不,应该说是那个永远看不清面庞的少年。梦中,他一次次叫自己的名字,护着自己走在暗无天日的林中,可下一秒,他们又一次次的错开,坠入黑暗一同还能听见他的呼喊——芸珠…… “芸珠?”左靖骁刚进屋内,见床上之人有些魂不守舍,试着叫了一声。思绪中断,芸珠回神看向来人,掠过心中疑云,回道:“我没事。” 左靖骁看她脸色苍白顿了顿,道:“这几日我晚归是惊扰了夫人,再有下次我就在侧房歇息。” “不是的”芸珠不加思索的否认,感觉到脱口而出的急切不免让人误会,又解释:“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芸珠掀起被脚,一双白嫩玉足从深色锦被伸出,只身着里衣下床,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前。 左靖骁一面解下衣带,一面注视着她,问道:“夫人近来惊梦许多?可是不习惯此处?” 芸珠摇摇头,有些倦意地扶额道:“侯爷不必多虑。可能是近家情怯,最近不得好眠。” “江府我已派人去问,江父应该不日就回到家中。” 芸珠闻言,“多谢侯爷。昨夜我炖了桃花羹,侯爷醒来也尝一些吧。”见她未曾多想,左靖骁也不再提起背后的疑云。 原以为江父只是出游,可他手下人来报,有人曾在几日前看到过江父的身影出现在锦州街头,这与江府小厮所说已出游半月大相径庭,其中蹊跷还未可知。如今朝中太子之位悬空,储君之位各方虎视眈眈,锦州在其中的作用又是非同一般,左靖骁授密令来到此处,皇帝想来已经思虑锦州多时。 芸珠端来一碗桃花羹,银边小盘上又有几点荔枝酥,左靖骁捻起瓷勺,道:“夫人也一起吃些吧。” “不了”,芸珠摇摇头,坐回床侧,弯身躺下,一手放置在枕边,看着床头烛光闪闪发呆。一会儿眼神透过光,看着那帘莎外的身影。 这背光的背影一如既往,一头乌发洋洋铺散在白衣上。若是她没有记错,这一年他也该二十又六了。寻常人家如何?该是子女成堂,和睦一家模样。 他不碰她是因她有疾,那旁人呢? 阚老夫人虽未明言,也已动了接纳新人的主意,她知而不作此事宛若与己无关。如他一般岁数的男子妻妾自是不少,从前一许芳心她也想过与君相守、唯与他依,可门世从来与一夫一妻的荒梦不容。 那时她只怕还是难以看他与何人儿女成双,还是避而不见的好。 一碗羹尽,又捻起一块荔枝酥尝一口。还是那味道,她做的。半年前,他某次来到竹苑偶然看见她在庭中端坐和面做荔枝酥,才知晓这屋中桌上一直放着的点心是她亲手做的。左靖骁想来饮食清淡,不喜甜味,糕点零食一向不沾,却也破天荒的在那次尝了一块。 甜而不腻,隐有果香。许是向来不多食甜品,便只记住了她做的荔枝酥的味道。 转回床边,只见榻上之人又沉入梦境。左靖骁一指灭尽了烛火,也轻轻躺在一侧。 窗外天光灰亮,室中安静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