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口,萧歆忽然抱了怀珈登门来访。 萧朔不在,我本待拒绝,可实在想见见怀珈,便命人将他迎到正厅。 怀珈依然活泼可爱,我接过来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一时忘了萧歆还坐在对面。萧歆沉默看着我逗怀珈玩耍,直到怀珈打起了哈欠,才开口道:“太子妃嫂嫂,此番歆过来,是替兄长来送一样东西。” 我抬眼看他,才发现他整个人已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原本俊美雅致的脸庞已是憔悴不堪,不由道:“翎王应珍重身体才是,这孩子的娘亲若见了你这样子,该是要心疼了。” 话刚出口,立刻觉得不妥,急忙掩饰:“你说来送东西,是要送与太子么?太子现下在宫里侍疾,不如待你明日进宫交与他。” 萧歆摇摇头:“歆赶去北境,扶了四哥灵柩刚刚归来。四哥之前有托,歆不敢耽搁,今日来便是替他将此物送给你。” 他将“你”字咬得很重。 说着,解下腰中佩剑,放在我面前。佩剑的剑鞘刮了丝丝缕缕伤痕,并未破坏那古朴花纹的美感,反而刻上了岁月沧桑之气;剑鞘当中一颗菱形宝石熠熠闪光,历久弥新。 我命福穗抱过怀珈,伸手拿起这柄剑,慢慢抽剑出鞘,竖在眼前,细细端详。剑身轻盈凌厉,刃口遍布细小的豁口,轻弹一下,铮铮作响——好一把身经百战的剑! 萧欻的剑。 萧歆道:“那日四哥来到歆府中,告诉歆他要在朱雀门行事。歆阻拦不得,争执之下,他仍是匆忙离去,落下了佩剑,却被您见到……这剑,也算是与您有缘……” 我默然凝视,剑身似能摄人魂魄,雪亮锋刃似一面镜子,映出我的眉眼,倏忽间仿佛又映出萧欻那一双风神流转的桃花眼。 在雪夜官道,在暗室窗边,在跳跃的北境篝火之旁,在落雨的朱雀门之上,这双眼睛曾灼灼看向我。 我握着剑问道:“此剑可有名字?萧欻他可有话留给我?” 萧歆摇头:“此剑无名,四哥亦无言。” 我收剑回鞘,对萧歆道:“我收下了,多谢。” 萧歆拱手,起身接过怀珈,便要告辞,忽又想起什么,突兀地问道:“歆府中有人曾见太子妃戴过一支海棠步摇,觉得甚是美好,想打听一下是在哪家银楼中打的样式,不知能否告知?” 他这一问实属僭越,不过我并不计较,随口道:“我于这些首饰上素不留心,好像都是在城中的聚宝楼做的,可惜那支海棠步摇被弄丢了,不然可以查问一下。” 萧歆摆手:“不过随口一问,怎能叨扰。” 怀珈大约渴睡,在他臂弯间闹腾起来。他似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向门外走去。 我耳朵灵,听见他在转身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如今他身边亲人皆尽不再,想来个中滋味甚是难熬;少曦若见了他这般潦倒模样,不知作何感想。 萧欻此次主动出兵攻打北燕,集结北境三城兵力,自秋山城出发,骑兵开路、步兵紧随。 北燕原本是游牧部族聚合而成,尚未从凌河城一战中恢复元气,且城池简陋,被萧欻扫荡而过,深入北燕腹地,一路攻至北燕都城高兰。他麾下军士多是自小生长在北境,从前受尽北燕欺凌,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大魏竟能兵临北燕都城下,个个皆是扬眉吐气。 然而大军深入敌境,粮草军备难以为继,大大影响了战力。萧欻却不肯放弃,执意攻打高兰,出兵之前,在阵前歃血、对天发愿,不破高兰绝不回头。 于是高兰城破,而他也终于遍体鳞伤倒在战场。 这场仗打下来,北燕都城陷落,王室外逃。魏国趁机占领沿路要塞,将边境线向北推进了两百里,逐北燕人至草原深处荒凉贫瘠之地。从前北燕各部落间隐藏的矛盾一齐爆发,重又各自分立,北燕便被肢解开来,不复存在。 萧欻立下此等卓世功勋,被追封为一等亲王,赐号威北王;灵柩回到首阳,千名僧侣诵经超度,而后风光大葬。 萧朔每日忙完事务,简短跟我说到这些事,语气平淡。 我在府中每日照常看书赏花时,偶尔听见侍婢们闲话,议论间总离不开对这位对威北王的憧憬。福果也插嘴道:“可不是么,现在首阳街头巷尾都在说着威北王呢。城中茶馆说书,若不说威北王讨伐高兰,那就没人愿听。” 我将一枝月桂花枝压下,嗅那扑鼻香腻,淡淡接口:“是么?他竟如此威风?” 福果满是向往地点头:“是呢,听说这些天去报名投军的人一下子多起来,就是因为听了威北王事迹的缘故。” 我松开手,那花枝便弹回去,桂花颤颤零落满地。天气已渐寒冷,这是园中最后一树花枝了。 ***** 魏帝的病愈发严重,听说每日躺在榻上总是见到幻象,嘴里叫着从前旧人的名字。尚在首阳城中的皇室子孙并不怠慢,轮流探视照拂。 我也不例外,虽知晓魏帝并不乐意见我,也还是远远地站一会,看着宫人给他喂水喂药,听他沉浸在自己的幻象里胡言乱语。 每每看着他,我总想到自己的生父在生命最后一段时光中的样子,莫非帝王暮年都是这么相似? 这天我正站在玉佛殿旁发呆,睿王妃带着两个女儿前来探望。见我立在一边,与我简短寒暄一番,她便行到魏帝榻前,轻轻唤着:“父皇,臣媳带怀玟和怀珊来看您了。” 两个女孩趴在榻边,怯怯叫了声:“皇爷爷。” 魏帝少有地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老眼昏花地看了睿王妃好一会,才道:“啊,是朝儿媳妇啊,朝儿、朝儿他来了么?” 睿王妃知他脑中已然混乱,拍拍他苍老松弛的手,宽慰笑道:“他在忙着,下回再来看您。” 魏帝茫然点头:“好,好。” 睿王妃才要离开,他忽然又长叹一声:“朝儿,朕对不住朝儿,对不住莹慧,朕……也对不起欻儿和歆儿,更愧对丽绵……” 睿王妃赶快回过身去,缓言安慰。 魏帝却充耳不闻,似又陷入从前幻境中,只望着虚空,自顾自喃喃念道:“丽绵,丽绵,丽绵……你不该遇见朕,朕也不该让你入宫……” 睿王妃见状,领着怀玟和怀珊悄然退出来。 她眼神示意,我便随她走出殿来。 凉风将在殿内沾染的药味和檀香味一扫而空,我略略舒气。 睿王妃浅浅一笑,挽起我手:“多日不见太子妃妹妹了,想和你说几句话,可只怕你嫌三嫂多嘴。” 我一见她便觉亲切,便顺从地任由她拉着:“嫂嫂但说无妨。” 睿王妃凑近了些,一脸关切:“妹妹与太子成婚时日也不短了,且听说太子对你一直是专房之宠,怎么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 我不由抽回手,涨红了脸。 睿王妃见状,忙解释道:“并非三嫂要过问你们夫妻私密事,只是……”她微叹一声:“如今你也看到了,父皇怕是不好。等太子登位,皇嗣之事便不再是你们夫妻间的事,而是魏国的国事。你若迟迟没有子嗣,难保不会被其他人后来居上。” 我一愣:“其他人?太子从未和我说过。” 睿王妃亦是一怔,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果然是三嫂多嘴了。只是,即便太子只钟情于你一人,可是现下的局势……恐怕由不得他任性……” 她瞧着我神色,不再多话,只安慰我一番,说是还要给皇后请安,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去了。 我站在原地怔了一会,慢慢向宫门走去。 正闷闷地快要走到宫门,迎面行来两人,其中那年轻女子遥遥见了我,便赶上前来恭敬行礼:“臣妾宋氏女,见过太子妃。” 我回过神来,急急免礼。这女子妇人打扮,清秀可人,但我从未见过。身后随行的一个姑姑已笑道:“这位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前些日子刚出嫁,今日小两口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我了然,便与她寒暄几句。 此时她身后的男子走过来,见了我却愣住未行礼,迟疑道:“亦……兄弟?” 我抬眼一瞧,王裕松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瞪着我,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不动声色,只作不悦道:“怎么?” 那宋氏急忙拉扯他的袖子:“你怎么又发魔怔了?还不快向太子妃行礼!” “太子妃?”王裕松虽是一脸惊吓,却立刻顺从地向我行礼,惶恐道:“臣一时眼花,认错了人,言行无状,请太子妃降罪。” 从前瞧着他虽是呆子,却自有世家子弟的清高耿直,如今看来却多了些唯唯诺诺之态,竟是个怕老婆的。 我端着架子:“罢了,只是今后还望你谨言慎行才好。” 言下之意,警告他不要乱说话,希望他能听懂。 王裕松不敢抬头,喏喏称是,便与宋氏一同退下。 为我驾车的乐江性子略活泼些,方才遥遥看见王裕松那般情形,抖起鞭子随口道:“太子妃别放心上,刚才这个王公子是个出名的呆头呆脑。” 我倒来了兴致:“哦?怎么个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