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织,丝丝缕缕从天际坠落,似悲婉,似低泣,似痴缠,似执念,又似世人的冷眼,如银针般,不带一丝温度地打在长街,钉进人的心里,一分分夺走仅剩的残念。 “咳咳······咳咳······”踏出宫门,身着宫人服饰的两人沿街而行,待走至守门侍卫目力难及的地方,少女终于无法压制胸臆之中翻涌的气血,呕出一口血来,力咳不止。 “飞雪姑娘!”望着青石板上的刺目殷红,宋陌一惊,连忙上前,左手搭在少女腕脉上,不由叹气。王宫守卫森严,既已出来,今夜再想折回已是不能,只好劝道,“离明府还有些脚程,我们先到路边歇一下,再走也不迟。” 说罢搀扶少女行至路边。飞雪俯身蹲在檐下,用攥得指节发白的手抵住胸口,却不能抑制那股流窜的寒意半分,面色越发苍白。不知多久,咳声终于慢慢减缓,减轻,直至消弭。她缓缓呼出口气,调节着紊乱的呼吸,再抬头时,声音却是沙哑而微弱。 “宋大夫······您······咳咳······”这一开口,喉咙却又是一痒,飞雪再度咳了一声,“再给我一颗凝露······” “可是······”宋陌面露难色,“飞雪姑娘,这已是今晚的第三颗了······” “我必须······撑到明府······”飞雪喘息着,面露焦急,“振天······振天还在明府······还不知情况······咳咳······” 她越想越急,竟开始啜泣,呜咽声伴着咳声响起在檐下,隐隐透着凄婉伤然,回荡在夜幕里,让人闻之一紧,不由猜测她何时会因难以喘息而昏倒在地。 医者父母心,宋陌当然于心不忍,只好拿出颗丸药放在她手里。飞雪服了凝露,感觉那股折磨自己的寒气被一丝丝压制下去,待力气恢复,她缓缓起身,走入那冰冷无情的天地里。 振天,等我······ 夜幕下的那抹背影,浸在漫天的秋雨里,摇摇欲坠,如伤芜的春兰,如飘零的秋叶,亦如哀茫的冬雪,脆弱,单薄,却又坚韧倔强,不容一丝诋毁与轻蔑。 明府宅院深深,站在门前向内望去,除了高挑的长灯,便是深不见底的黑寂。冥冥中,仿佛有狰狞厉兽咆哮于黑暗,欲要挣脱束缚,残忍吞噬一切。 掏出令牌,递给门前守卫,两名守卫相互对视一眼,即刻会意,前去通传。不多久,管家堆着笑出门相迎,将作宫人打扮的二人引入府中。高大府门再度合拢时,风雨中却传来守门侍卫的窃窃私语。 “又是君上派来赐赏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可不是,每次君上派人来,不都是有去无回?” “说是来奉旨赏赐,无非是查探府中虚实,唯恐老爷生有异心啊!历朝君臣哪个不是如此?没仗可打的时候,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啊······” “嘘······你少说两句,被人听见了,当心要了你小命!老爷和君上,咱都得罪不起!” 宋陌虽年已不惑,却仍耳聪目明,侍卫的议论之言,皆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心下猛地一惊。正要看向一旁的飞雪,腕上却被一只手按住。 “别慌,”故意与引路的管家拉开些距离,飞雪小声道,“他带我们去的,应该是处决宫人的地方,那个地方鲜有人知,振天应该就被关在那里。” 生怕被管家听到,她语声极轻,疾风冷雨中,清甜声音转瞬随风飘散,不留痕迹。宋陌转头看去,却见飞雪朦胧的眸中透出一抹肯定与坚韧,惶恐之意顿时便去了大半。 浮沉半生,阅人无数的他一看便知:这个少女外表柔弱,内在······却是坚毅刚强的吧? 按她的性子,若变故徒生,怕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得自己周全吧? 这样想着,忽见地上有斑驳暗痕,零零落落,一路向前蔓延。眼神骤然一凝,他定睛瞧去,更加证实了心中的揣测。 那是一串血迹。从颜色的黯淡程度来看,应该已过去了七八个时辰。看了看廊外天色,少主被带回明家,也大致这么些时间了。 果然如此! 心中暗叹飞雪揣度之准,却闻隆隆声响起,抬眼看去,面前浑然一体的墙壁竟被开启了一道缺口。巨石缓缓向上,待没入顶端,一道暗门呈现在三人面前。 暗室幽暗,暗得透不进一丝光亮,唯余昏黄灯烛映亮一隅,空气中透着经年不散的血腥味道,宛如九幽地狱。 这本是明家处死犯事奴仆之地。明家世袭公侯,府门立于长街百年,享殊誉,得恩宠,浮耀于世。如此簪缨之门,当众杖杀仆役有辱门庭,便将行刑之地立于此处。而近年来骆王以施赐之名派人查探府中虚实,镇国公自是明白其中目的,这间暗室便成了宫人的断魂之处。 阴森空寂的暗室中,赫然有鞭子撕裂血肉之声传来。 明程手持银鞭,疲累地喘息着,看着面前被抽打得体无完肤的人,气急败坏的神情上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诧。 打了这么长时间,一般人早就难以忍受,可这个人,却是从始至终一声不吭。本想稍微给他一点颜色,让他向自己求饶便作罢,谁知他竟硬撑到现在也不肯低头服软。 摧毁美好的事物。多年之前,他便尝到了此般生不如死的痛楚,却如眼前这人一般无法反抗。想起最初的挣扎,他不禁愤懑,怒火中烧,抡起刑杖便向那人背上砸去。 一声闷响,那人吐出鲜血的同时,背上鞭痕处缓缓渗出殷红。明程欲要再度击下,双臂却在半空蓦地停住。 为何要让得势之人狂笑于世?他们其实······最该有如此下场! 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他缓缓走近眼前奄奄一息之人:“你可知晓,此乃何物?” 那人不作回答,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也许,他早已无力说话。 “此乃梦华成玦草制成的药粉。”见他不回答,明程自顾说道,“此味草药之所以名唤成玦,是因它的茎叶含有毒性。戏水鸳鸯误食,最轻也要失其一偶,另一只就算独活,也终成残缺。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灯烛映亮衣领处的荼蘼花,黯淡火光下,朵朵淡雅似含似放,似盛似凋,栩栩如生。本是无暇,映衬着男子狰狞的面庞,浓艳的薄唇,却是那般妖冶。 倒出药粉,轻轻涂抹在背后鞭痕之上。微凉指尖下,那人全身猛地一震,全身因中有剧毒的痛苦而紧绷。身体内处,仿佛有不知名的力量被唤起,撩拨着他每一根神经,痛不欲生。烛光映照下,有冷汗簌簌而落,沿着俊颜流淌,晶莹剔透,颗颗如珍珠。 明程只觉说不出的快意。正欲仰首狂笑,静静燃烧的灯火却倏地一阵明灭。有风掠过衣袂,未及反应,却已一前一后冲进两道人影。 “莫郎!”清甜惊呼声响起。飞雪看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缚于刑柱之上的人,一眼便认了出来。看着他背上纵横遍布的伤痕,触目殷红之下,她伤心欲绝,胸中气血再度翻涌,竟又呕出血来。 “公主!”宋陌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怎么样?” 灯火本来昏暗,明程起初只道是两个宫人,懒得去看其容貌。这一声“公主”令他不由一惊,这才留心端详,心下骇然之意顿生。 “是你?”他诧然,“你怎么会来这里?” 飞雪却丝毫不理会他的疑问,冲到江麟身前解开缚着他的绳索。失去支持,没了知觉的男子毫无意识地躺进她怀中,双目允自紧闭,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啜泣一般。 “莫郎······”她呜咽,清甜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越发猛烈的哭泣使她单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加之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倔强,如一任飘零的残叶,随风而散,身不由己,却不甘坠落。有温润液体滴落在男子面颊。她抬袖为他擦拭,一点一点拭去汗水,泪痕,极为细致。欲擦去他嘴边血渍时,却见那张薄唇微微翕动。 他像是想要说什么。飞雪垂首,想要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谁知刚俯下身,那张薄唇便吻上了她的面颊,慢慢将泪吮干,复又移到她唇上,将方才因呕血而残留在嘴角的血迹舔净。 众人直看得呆了,皆怔愣在原地,满面惊愕。飞雪面颊泛起一抹绯红,却不急于将头抬起,留连着那抹游移于泪颜上的温柔,感觉时光凝聚在那一瞬,不再消逝。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直起身子,见江麟已睁开双眼望着她,素日俊如朗星,凛冽如刀的双眼,此时却是如水般的温柔,仿佛那一汪秋碧直要溢出来一般。 “你真是······”飞雪双颊如染红霞,不由嗔道,“自己都成这样了,还顾及这些······” 再恼羞成怒,刻薄的话语始终无法出口。她只得勉强一笑,却不知强装出来的笑意竟比哭还难看。 “那个······”宋陌尴尬地上前,打断两人漫长的缱绻,“我先给他上药,你们······继续,无妨······无妨······” 口中碎碎念着,他讪讪将手搭在江麟腕上,面色随即便是一沉,打开随身药箱,拿出伤药为江麟涂抹。 宋陌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更不懂掩饰。面上神情的变化,飞雪皆留意到了,知道伤情不容乐观,心下倏地一紧。担忧间,却见江麟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想要抬起,却一丝力气也无。 飞雪拿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任由他轻抚。那只手似怜惜,似安抚,因握剑而生满的茧在柔嫩的肌肤上摩挲,寸寸感受着那艳煞的美丽。可无论他如何抚慰,却还是看到那抹霞晕渐渐退去,换成令人心疼的惨白。 “你们当没爷这个人了吗?”后颈一阵疾风呼啸,却是明程终于回过神来,拔剑直向飞雪刺去,“想从爷手里将人带走,没那么容易!” 感受到那股劲风的凌厉来势,江麟下意识将手握紧。飞雪却不慌张,既不闪避,也不回头,任由长剑向她刺来。剑尖闪着寒光,剑气凛冽得惊人,本势无可挡,却于飞雪后颈一分之处险险停住。 “程儿,够了!”背后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那般响亮,带着浅浅怒意,竟有些震耳欲聋之感,“她是公主,是帝姬!拔剑相向,你想让君上与明家势成水火吗?” 本想孤注一掷,大不了鱼死网破,与振天死在这里,背后却没有意料中的刺痛。飞雪转头看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男子,一身明紫锦袍在黯淡烛光下仍旧光彩夺目,袖口处绣饰纹样精细,栩栩如生,称得整个人伟岸挺立,如天之器。身形虽有些微发福,却瑕不掩瑜。不是镇国公明允淳,还能是谁? 那柄刺来的长剑被他握于手中,锋刃割伤了手指,指缝间有殷红滴落。明允淳却面不改色,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般。 她这般一动,剑尖已割破颈间肌肤,渗出血来。如此近的距离,若是他晚来一步,只怕这把长剑早已要了自己性命。 管家在他身旁畏缩着,手里长灯掉落在地,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匆忙去将镇国公唤来,在看到如此惊险一幕之后吓破了胆,噤若寒蝉。 管家身旁还有一人,身着玄黑衣袍,上有长龙腾云其上,不论从气质还是衣装,都处处透着帝王之威,让人不可逼视。 骆王。 “那又如何?君上早就将吟曦公主许配于我了。既是我的人,那便由我自行处置。”明程不以为然,狡黠一笑,“依我看来,父亲怕君臣失和是假,怕打草惊蛇才是真吧?” “你!”其中隐意,明允淳自是知晓,连忙掩饰一切,佯装怒意,“你这逆子,竟敢离间君臣之谊!你······” “罢了。”骆王上前两步,启唇相劝,声音虽然轻缓,却透着不容反抗的威严,“明贤侄一向心直口快,又放浪形骸惯了,玩笑而已,不至动怒于此,爱卿消消气。” 此番言语,看似漫不经心,语气又这般云淡风轻。说话时,君主的眼中却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厉色。 “君上,”明允淳向骆王拱手,身形前倾,恭敬之极,“莫侍卫虽然刺伤犬子,却是犬子冒犯公主在先。公主既执意要将莫侍卫带走,那便依了公主之意,带回宫里便是。君上觉得此意如何?” “莫郎!”骆王刚要推辞,说些‘君无戏言’之语,却蓦地听到一声惊呼。却是飞雪怀中的江麟因为伤重难以支持,再度昏了过去。 “你醒醒!别吓我!”飞雪慌乱无措,用力推着江麟,试图将他唤醒,“你醒醒!” 怀里的人极痛苦地咳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来,那血并非殷红,却是呈现暗黑之色。 “公主使不得啊!”宋陌连忙按住飞雪的手,“他太过虚弱,你这样推他,他受不住!会没命的!” 飞雪冷静下来,不再推他,转而把江麟抱在怀中,紧紧地抱住,啜泣。在场众人顿时哗然,纷纷屏息,将目光投向那个哭得颤抖的女子。 许久,暗室里终于响起一句轻语,声音飘忽,飘忽得仿佛不甚真实,却又那般锐利,如利刃一般,带着刻骨的恨意,直刺入心底: “他们如何害你,我定要他们偿还!” 说完盯向身后的明程。泪颜婆娑,却不再朦胧,其中透出的杀意,让那张泪颜多了许多狰狞。 “铛”的一声,却是明程手中长剑铮然落地。 明允淳还算沉得住气,转头看向一旁骆王,却见骆王怔然立在那里,一双尤显神采的眸中满是惊骇,诧然,却又辽远,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离别的长亭。 情之一字,萧萧古今。负之一意,堪堪其殒! 那个女子含尽万千恨意的双眸,燃着九幽妖艳之火,如盛放的红莲,穿过数载光阴,向自己看来。 阿瑾······ 从未想到,多年之后,他竟会在她的骨血眼中,再次看到那种眼神,那种梦魇中折磨了自己多年的眼神。 “君上?”从未见骆王有这般神情,明允淳不禁一愣,轻轻唤道。 “带他走吧。”骆王叹了口气,说不出的疲惫,“扶莫侍卫上马车,我们回宫。” 凄迷秋雨从天际坠落,落于人的肩头,浸没于衣衫中,化为尘埃。 洗不尽一世沧桑,却平添些许凄惘。 飞雪坐在马车中,透过帘缝望向苍穹,膝上躺着不省人事的男子。寒风从窗吹入,吹干面颊泪痕,微微有凛冽的痛。 护住怀里的人,她无力将头靠在车壁。歧路漫漫,命途多舛,不知夙愿在何处。 也许,在彼端? 飞雪漫漫有时尽,沉寂落落无声哀。 春兰伤芜长有悲,彼岸花开青衫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