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当真挨了杖责。五十板子打完了,便直让侍卫狠狠丢出了宫,再未回去过。” 眉眼垂拢,王尚喜哀哀叹息,年迈老者颓意尽现,须发皆白,垂垂飘萧,几多悲苦:“圣上毕竟年长着些,堂堂男儿砥砺坚忍,吃苦受罪惯了,身骨硬朗,硬挨着倒也撑下了。可那女娃本就受了伤,又挨五十杖责,如何经受得住?纵然圣上念顾着她,用身上仅剩钱银为她雇了马车,可刚走到陪都,小小的人就没了······” “哥哥······哥哥······” 马车一路颠簸,于雨后路面轧出车辙。城门越发清晰,不似王都的令律森严,落日楼头,花舫绕舸,临都的烟柳繁华,风流蕴藉,少年早有耳闻,却无暇欣赏,因为他已无从留宿歇息,啃食冲击,身上的银两尽已用完,更无人为这个被赶出王宫的,脏了王室颜面的弃子行个好心。黄昏阴绵,护城河上的架桥孑孑苍凉,不知为何,他竟希望能多消磨一会,待到宵禁桥头拉起,他便不用入城。反正今后的路荆棘坎坷,是注定要他一个人走完的。 只有他一个人。 “哥哥······哥哥······” 怀中的女孩已奄奄一息。跪在地上两个时辰,求了庸医帮忙救治,却被一句没得救草草打发了。他再无任何办法,挽救一个小小人儿脆弱的性命,哪怕只是一碗汤,一口粥,他也无从给予。 “哥哥······哥哥······”残破马车停于荒野,做着残喘途中最后的一分歇息。女孩目光早已恍惚,却仍一个劲地唤他。少年的身子很暖,带着高热还未退去的喘重,她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温暖,哪怕那只是一副枯瘦病躯,哪怕自己的身子,已经开始,渐渐地冷了。 “你是······王子······” 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她仰头,望着少年清朗消瘦的容颜,狭目薄唇,细眉隽鼻,秀美,婉缠,平静,温然,也无情。 “算是,也不算是。” 环住女孩凉冷惊悸的小小身子,少年静看着她,给出了切实的答复:“其实,我是公子。” “公子······”女孩轻叹了声,沾满鲜血的唇角艰难扯出一抹笑意,“这样啊······公子······公子······” “萝儿······知道自己活不长,本以为会被姑姑打死······谁知······谁知······”起伏喘息了几口,女孩声音有气无力,“会死在一个公子手里······” 少年全身一震。自责内疚霎时如潮水般涌来,将懵懂赤诚之心湮没。他所予的,那一只猫儿,一点吃食,是为哄她,帮她,而不曾磨灭的结果,却是那一只猫儿,一点吃食,终究害了她,亡了她,彻彻底底毁了她。 以己之纯善害人之性命,身居破落宫舍多年,他还从未听奶娘讲起过这般道理。 “萝儿有什么错······姑姑打萝儿······皇帝叔叔打萝儿······哥哥也不要萝儿······”意识逐渐迷离,少年的脸庞于视线中模糊遁远,女孩转头,望向车帘缝隙露出的一线苍穹,“萝儿······做错了什么······” 一个被强掳进宫的小小宮奴,于九五之尊,于三千水粉,于无数宫娥,甚至于卑微至极的他,又做错了什么呢?让她自始至终,被毁在那一座堂皇而又寂寞的宫殿里? 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他错了而已······ “我错生得卑贱,我错生在帝王家,我错父王仁义,于叔父剑下丢了性命······我脏,我贱,我腌臜!我害那姑娘被人打死,我害梦蝶丢了性命,你现在就杀了我,杀了我!” “哈哈哈!” 他狂笑。曾几何时,也这般于校场上洒着泪血,只为让自己不再卑贱。待后来羽翼丰满,却仍无法守护想要守护的人,又或一切已经太晚,晚得母妃熬成一具白骨,晚得乳娘下了九泉陪葬,晚得萝儿,梦蝶,都已不在自己身边,晚得惜曾热血赤忱的自己,变成一个狂妄残忍的疯子。 “起来,起来!”用剑狠命抽打着地上的人,柳靖琰大喊,疯魔一样满身是血,口垂涎水,不顾一切发狂嘶吼,“望月宫不是尚行仁念的吗?为何还要害死梦蝶,为甚么!道貌岸然卑劣下贱的东西,少给我装可怜,起来,起来!” 众臣霎时一惊,奈何目睹眼前景象噤若寒蝉,只是哗然,不曾讶叹。他们只知十年之前先皇为陷落当今圣上方令周妃枉死,却不想周妃之殒令有隐情。不约而同的,此起彼伏的目光浪叠一般齐齐望向随侍宦官,只求能从他那里问出个所以然来。 “咳嗯······陛下······” 宦官立觉如芒在背。跟随圣上多年,当年之事他也依稀知晓,却是碍着望月宫辅佐之力不好挑明,此时撕破脸面断是不好。隧轻咳了下,以图能让圣上收敛着些。 “过来······” “陛、陛下······” “给老子过来!”正自累得发喘,柳靖琰暂缓下来,踉跄着身子用带血的剑指他,“敢有抗旨,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陛下······”宦官连滚带爬跌入场中,踩着满地的黏腻血迹暗叫不好,却断不敢言,横了心跪在血泊里,之后听到的吩咐,更令他险些吓昏过去。 “把她衣服撕开。” “陛、陛下!啊!” “啪”的一声,剑身重重击在背上,痛得宦官哎呦直叫。若不照做命就没了,自认倒霉地,他爬着上前,跪得离地上的人更近了些。 “冰凌大人······对不住了······”口中喃喃念着,宦官叫苦不迭。但见女子早已满身血污,一袭红衣片片暗淡,濡湿淋漓,竟不知如何下手,只得闭了眼睛,伸出两指缓缓探了过去。 “天呐······” 沾上湿漉漉的衣裳,宦官不由感叹,却不知究竟叹的是女子的惨不忍睹,还是自己的无可奈何。母指食指捏着衣襟处,正要揭开衣服与血肉的沾粘,校场外却徒然响起一声呼啸,一道银芒倏然破空,顷刻略至宦官面前。 利刃遁首,竟从宦官太阳穴对穿而过。血花飞洒,“扑通”一声,未及惨叫,人便直直倒下,头颅戗地的一瞬殷红溅落,倾于场中一片,纵然汩汩,却不曾染剑身半分。 “这······这剑······” “浣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