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唐秋月的胸口上开出了一朵暗红色的花,凤鸣上沾满了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到我的手掌里。陈郢绝望地闭上眼睛,唐秋水大叫了一声“阿姊!”,师祖、唐秋月的双亲蓦的站了起来,衣袖碰倒了茶盏,只有陈郢的父亲手里继续转着核桃,神色晦明不定。 我确信自己这回是百口莫辩,唐秋月背对着众人,在他们看来是我用剑戳进了她的胸膛。其实我不想辩白些什么,她只是做了我想而不敢的事情。与其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如就这样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婚宴早就乱做一团,我低着头,看着满手鲜血,耳旁是嗡嗡聒噪的吵闹声,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之后我被两个弟子拖了下去,扔进了思过室。我被铁链子拴在十字型的木桩子上动弹不得,然后门就被锁上了。 在黑暗中,我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能听到自己因干渴而咽口水的声音,甚至能听到尘埃下落的声音。 在荆门,思过室就是牢房。一间一间小室由厚实的墙壁隔开,没有窗户没有通风的地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犯了普通的错,直接去持戒堂领个罚便是,若是关禁闭也是关在持戒堂不过半日。关进思过室的人都是犯了门规里的重罪,绑在十字架上对人的体力本就是一大消耗,再加上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新鲜的空气,不少弟子支撑不到提审或是行刑就一命呜呼了。犯了重罪的弟子死后会被扔在乱葬岗,是进不了荆门祖上的墓穴的。 其实我闯入议事堂打算搅黄陈郢婚事的时候,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即便没有被人认为杀了唐秋月,我也会被关在这里,现在只不过罪加一等,笃定是活不下去。 我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嘴唇,肉体由酸痛变为麻痒沉重,后来失去知觉。身体的极度不适像是一种刺激,让我稍稍有些兴奋,不禁扬起了一抹苦笑。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脚步声,紧接着门锁打开,火把的黄亮刺得我眯起了眼睛。绑在身上的铁链子解开,我失去重心跌在了地上。 抬起头我看见了他。 他早已换下了喜服,换上了淡蓝色袍子,是刚刚浆洗过的,因为我隐隐地闻到了皂角的香气。 如今我有何颜面见他,我又低下了头。这时迟到的麻痒沿着四肢蔓延开来,我的四肢如同被一万只蚂蚁啃食过一般难耐。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的声音。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毫无波澜:“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地要命。 “等会儿出去好好认个错,我求你师祖从宽处理,留你一条性命。” 我冷哼道:“我若是在乎自己的性命,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了。” 我听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将拳头死死地攥住又放开,欲言又止。 转到我身后封住了我身上的大穴,他挥挥手,便有荆门弟子用麻绳将我反手绑起来。又有呈上一只托盘,里面是一碗水。他扶着我的身子,将水送到我的嘴边。我将头扭向另一边,可舌头却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他叹了口气:“喝吧,没有毒。” 我继续缄默着。 他对着身旁的弟子说:“把水给她灌下去,接着带她上来。”说完甩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我被带了下去,从思过室到议事堂,路上皆有弟子把守。他们脸上挂着嘲讽和不齿,我冷漠地看着他们,仿佛事不关己。 议事堂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荆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唐门长老、唐秋水、陈郢的父亲一个不拉全都来了。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荆门弟子,似乎是怕我再闹出点动静。被死死地看成这样,我插翅难逃,何况我根本没有逃的心思。 等我跪好了之后,弟子们把大门关紧,审讯就正式开始了。 荆门为了我还是操了不少心思,判词从我小时候开始算起,用拗口的官话列举了我不少罪状,这样听下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一曰恶逆,动手杀了即将成为我师母的唐秋月;二曰不仁,品行不端无仁厚之德,当然也是拐弯抹角地说我杀人这件事;三曰不义,背弃师门贪婪恶毒;四曰不忠,怀有二心,图谋不轨;四曰不孝,对自己的师父和师祖没有尽到孝道,辜负了他们的教导;五曰内乱,枉顾人伦纲常,对自己的师父起了龌龊之念。 议事堂主管戒律的长老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份判词读完,世人常道十恶不赦,我占了十恶中的五条,活着是不可能了,论死法的话估计比较惨烈。脑子里回忆起我在话本里看到的人间十大极刑,什么把人放到油锅里、五马分尸、凌迟,吓得我头皮发麻。 主管戒律的长老问道:“你可认罪?” 我用嘶哑的嗓子答道:“我认罪,这些都是我做的。” 意料之外的鸦雀无声,我本以为唐门会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顿,起码泣不成声,未成想他们竟然如此淡定。 “既然已经认罪,那按照门规……” “且慢。”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低着头终于抬了起来。陈郢面无表情,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周身散发出冷冽,我不由得一哆嗦。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你给我说实话,唐秋月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座上那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大概是唐秋月的母亲,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猛地抽搐起来,接着掏出手帕开始掩面抽泣。她身旁穿着紫色衣袍的中年男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想必就是唐秋月的父亲了。 他们这痛惜的时间有点晚。 陈郢似乎知道实情,此时我竟然荒唐又自私地想,若是我死了他会不会后悔一辈子,愧疚一辈子。我要让他记住我,让他记住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让我蒙冤而死,让他的余生都活在阴霾之下,再也无法爱上别的人。 我将头伏得很低,对着他的方向叩首:“唐姑娘是弟子杀的,弟子亲手将凤鸣送进了她的胸膛。弟子十恶不赦,但求一死,望师父成全。” 陈郢被我气得浑身发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 “弟子无颜面再见师父,但求一死,望师父成全。” “你……好那你说为什么要杀她?” “老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护着她。” “弟子没有,弟子只是念她年少无知,心性单纯,恐她被恶人挑唆,想要问清实情罢了。”他对着师祖的方向一拜,接着继续对我说,“看着我,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看着他,声音有些哽咽:“因为我想嫁给你。” 这句话终于被我挑明在大庭广众下说了出来,座下终于哗然,他们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我。我身上还穿着那日大红色的衣裙,这件衣服就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我发誓下辈子我再也不会穿红色的衣衫了。 只是我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错,我为什么不能思慕自己的师父,他也是个年轻人,他只比我大了六岁,比唐秋月大了四岁。他不是我的生父,也不是我的亲生兄长,他只是一个永远为我敞开温暖怀抱的年轻人,是一个甜蜜的负担罢了。 唐秋水的眼眸中是掩盖不住的愤怒和不解,他站在唐门长老的身后,没有说话的机会。陈郢的父亲竟然微微翘起了嘴角,手里继续转着他的核桃。 唐门中人终于发话,为首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言讽刺道:“五郎君教出来的弟子果然不同寻常。” “既是如此那无需辩驳,只盼贵派能给枉死的小女一个交代。” “按照荆门戒律……” “慢着。”陈郢薄唇紧抿,声音微扬,字字掷地有声“她即便犯了重罪也是我的弟子,我自己的徒儿还轮不到别人处置。” 相比其他人的惊诧,座上陈郢的父亲神色了然,他缄口不言,似是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