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秋生凉意料之外,对于突访的生人,阿姐什么都没有多说,直接和他跟着这生人上了马车。 少女倒是十分随意,上了马车便接着闭目浅眠,对外界充耳不闻。秋生凉却是十分不习惯,狐疑着打量了对面端坐的孟斯一会,将目光转向阿姐。 少女睡颜恬静,呼吸清浅,不过盏茶功夫,竟是真的睡着了。 于是再度将审视的目光转向孟斯:听着方才他对阿姐的称呼,再加上阿姐现下在马车上毫无防备的模样,可见二人必是关系亲近的旧识。 可是自己这几年怎么又从未听阿姐提起过? 仿若未感受到来自对面少年的敌视,孟斯的目光依旧片刻不移的落在阖目浅眠的少女身上。 她一定是很累了,才会这么轻易的在马车上睡着。 先前散乱的长发已被红色发绳随意绑在脑后,懒懒的贴着她的脸颊,整个人显得有些清瘦。 三年未见,她好像什么也没变,却又好像完完全全变了。原先稍稍青涩的容颜如今已完全长开,愈加的精致,只是少女热烈而又纯真笑容早已在这张脸上找不到踪影,清冷的眉眼之下只剩下疲惫与沧惶。 他恍惚就想起以前的她,虽然不是什么活泼的性子,但脸上总是笑吟吟的,跟在他后面脆生生的唤他孟斯哥哥。 那纯粹的笑颜,却只不过三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望着少女清浅的睡颜,他的眸光不自觉一点点变深,未来得及多想,手已伸了出去,似是想为她拨去鬓角的碎发,却又堪堪停在咫尺,目光落在少女怀中片刻不离的剑上——看得出这是一把有些年头的剑了,精巧的古铜色剑鞘上磨损了许多细细的刮痕,剑柄上缠缚的红色缑绳也显得古朴老旧,但整把剑的每一处都十分干净,未染泥尘,应是主人日日精心擦拭,珍重至极。 长睫终是覆下,正欲收回,却有人先一步将他的手掀开,秋生凉毫不掩饰的瞪他一眼,像是生怕他对阿姐做出什么不轨之举,径直挤到他旁边,隔开了他和蔺昭。 孟斯眸光微闪,随意的将手收回,随即闭目,再不言语。 一路无话。 一路颠簸,直到窸窸窣窣的人声隐约传入她耳际,蔺昭才转醒,这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有人隔着帘子在外头禀报,“公子,到了。” 掀帘而下,遒劲的‘无我山庄’四字赫然直入蔺昭的视线。 这里与三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变化。 一如既往的森严府邸,给人一种难以喘息的压迫感。 就连看守的护卫弟子,也皆冷目而视,透着不近人情的冰冷。 唯一不同的是,这府邸比三年前要更大,亭台楼阁林立,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奢华。 仿若这里不是什么名震江湖的武林正派之所,倒更像是名门贵族的奢侈之地。 每走一步,她的目光便冷上一分,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青砖,而是森森白骨。 “阿昭······”看着她握剑的指节慢慢泛白,孟斯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唤了声阿昭,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劝解她了······ 让她开心点吗? 可自己明明知道,这里,就是让她最难以开心的地方。 再说,自己又还有什么资格说让她开心一点? 孟斯闭上眼,苦笑一声,再睁开时眼中的纠结已然散去,只剩无奈。 “阿昭,等会儿见了师父······” 他没有说下去。 蔺昭却垂下眼眸,似乎是笑了一下,冷漠而讥讽。 “我知道。” “昭儿······” 饱含思恋的呼喊远远的传来,直直穿透她耳膜。蔺昭浑身一震,再无法挪动一步。 看着那掩不住惊喜,一路由人搀扶着向她而来的妇人,胸腔内终是再也忍不住涌上一股酸涩,微微湿了眼眸。 “娘······” 三年未闻这声娘,蔺氏当下便忍不住又是笑又是哭,连连应是,“你这傻孩子,总算回来了。” “是女儿不孝。”伸手拭去母亲眼泪,见着眼前母亲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原本温柔的面容已爬上皱纹,原先漂亮的华发上竟也已生出白丝,心中又是止不住一阵酸涩,一腔自责梗在喉咙里,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瞎说什么呢,娘晓得你的难处。”蔺氏拉住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欣慰的笑着点点头,“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蔺昭点点头,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又转,硬是生生憋了回去。 “这孩子是······”蔺氏拿着手帕将泪拭去,好容易缓下情绪,视线扫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女儿的身边竟多了个面生的少年。 “这是阿生。”蔺昭拉过秋生凉向母亲引见,将自己在三年前捡到阿生一事同母亲略说了一遍。 蔺氏笑着点点头,忍不住又追问了一些蔺昭在这三年里所经历的事。 蔺昭忍不住失笑:“娘,这哪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这儿风大,您快些回房去,待会昭儿再去给娘请安。” 蔺氏也忍不住跟着笑,“是是是,瞧,娘都糊涂了。” 孟斯见蔺昭脸上终有了笑容,心头也跟着舒展了不少,道:“师娘,我先带阿昭去见师父。” 哪知一听这话,蔺氏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当下就有些不自然的看向蔺昭,\"你父亲还在议事,只怕得过会儿才能见你。” 闻言,孟斯也是一愣,皱着眉望向她。 倒是蔺昭无谓的朝蔺氏露出个宽慰的笑容,“娘放心,女儿明白。” 蔺氏哪里不知道蔺昭此刻心境,温声道:“咱别管你父亲了,你先跟娘好好说会子话去。”拉着她回林苑好生长聊了一番,最后,才不舍的松开她的手,从床头取出一件尚未绣好的大红嫁衣,柔声道:“自你离家起,娘就开始准备你的嫁衣了,瞧,现下也只须收收针脚了。” 蔺昭忍不住笑,“女儿这才回来,娘便想将女儿嫁出去了?” 蔺昭本是想逗娘开心,哪知蔺氏反倒又红了眼眶,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娘哪里舍得。” “离家的时候,也不知跟娘说一声,娘日盼夜盼,也盼不到你回家,便想着,我的昭儿若是嫁人,心里一定想着,穿娘亲手缝的嫁衣才好,是不是?” “对不起,娘······” 蔺昭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在眼眶打滚,有些哽咽。 蔺氏赶紧替她拭去眼泪,道:“昭儿回来便是件高兴事,快别哭了。” 蔺昭笑,“那母亲也快别说这些话了。” 母女二人看看对方,终是都忍不住开怀的笑了。又拉着谈了会心,眼看着天色有些晚了,蔺氏才犹不放心的握着蔺昭的手嘱咐,“昭儿······你也别怨你父亲,你父亲他······也是为了我们山庄。” 蔺昭沉默一阵,看到蔺氏还有些泛红的眼眶,最终还是点头,“女儿······明白。” 蔺氏这才宽慰的笑了,又向她叮嘱一些衣食住行之类的细小事,这才依依不舍的让她先行离去。 回到溪阁,孟斯正在那里等她。 她站定溪阁门口,良久,才迟疑着踏进。 溪阁的景致一如当年,穿堂而过的涓涓溪流,随处可见的老旧木桩,叶黄枝老,遍布庭院的木棉树—— 每一步,都似乎踩在回忆里。 慢慢抚上那些有无数道剑痕的木桩,眼前仿若又浮现出少年那张张扬肆意的笑脸,悠闲的靠在火红的木棉花树枝头得意的嘲笑她—— 蔺小昭,都说你少年天资,本大爷怎么觉得你这么笨哪!你的天资就是这么一日复一日的傻练练出来的么? 昔年的那些打闹嬉笑,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扑面而来,仿若不过昨日。 “小,小姐?!” 怔松间,少女惊喜的高呼穿破回忆,直面扑来。待至跟前,眼眶已蓄满了泪水。 一声“小姐”唤出口,泪珠子跟断了线般滚落下来,“小姐,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小喜鹊?你不是······” “小姐那日给喜鹊留下钱财想让我自己好好生活,可喜鹊从小便跟在小姐身边,喜鹊不,不愿意走······”黄衣小丫头边用袖子擦着眼泪,边忍不住抽抽噎噎,“老爷本来想罚喜鹊,是孟,孟公子,为喜鹊说了情,老爷才,才没罚喜鹊,还帮喜鹊留了下来,为小姐守着溪阁。” 蔺昭怔了会儿,下意识看向他,目光有些复杂。 “多谢。” 孟斯轻轻笑了笑,笑容中却只有苦涩,“阿昭,你我之间从来不用说谢这个字。” 蔺昭微微避开视线,没有说话。 顺着溪流一路行至卧房,推门而入,又是一怔。 半人高的书案,竹制小榻,绣满竹枝的屏风,半墙书璧,书璧旁挂放的书画,窗台摆放的花枝,种种都如三年前一样摆设,没有丝毫迁动的痕迹。 轻轻抚过,指上竟也未染半分尘埃。 “是孟公子吩咐我每日细细打理,等着小姐回来。”喜鹊小声提醒道。 蔺昭一愣,沉默下来。 孟斯朝她轻轻笑笑,“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蔺昭点点头,却不自觉的目送他的背影。 这袭月白身影总是在她噩梦时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她的梦中,在她最难熬的这几年中,带她脱离无尽的黑暗。 三年过去,他一如既往,温暖而令她心安。 她心下微动,待反应过来时,已轻声唤住了他。 “孟斯哥哥——我不怪你,你明白吗?” 听到孟斯哥哥这四字,他身形一滞,竟就这么僵住了。 以前,他听到这四个字,脑海中想起的,总是少女笑吟吟的面容。而今,眼前浮现的,却只剩下她疲惫和悲凉的双眸。 或许,自己这辈子也无法再让这双眸子露出那样纯粹的笑意。 你说不怪我,那便好了。 阿昭—— 只盼你,永远都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