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有期啊,小狐狸。” 蔺昭盯着那抹黑影瞬间消失在她眼际,秀眉一点一点蹙紧。 与他交手时,自己无论怎么试探,却完全摸不到他使得是哪一门功夫。他像是有意避开,身法招数时而让自己想到几大名门的功夫,却又似是而非,怪异至极。 他究竟是什么人? “阿昭!” 一道急呼掠近。 蔺昭尚未反应过来,手臂已被人轻轻抓住,刚巧抓的是她左臂,牵动伤口,蔺昭一下未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心下焦急的孟斯眸光一紧,慌忙松开手,“你受伤了?!”目光滑着她脸滑下,却是不由愣住了,片刻,像是方反应过来,微微有些不自在的错开了去。 蔺昭微微一怔,低头打量自己——方才情况紧急,便只随意抓了件袍子裹了便追了出来。如今经一番打斗,衣裳也有些松垮,领口微敞,亏得青丝遮掩,才不致显露太多春色。 蔺昭耳根一热。 先前那男子一副调笑的口吻,她都不曾在意,如今在他面前,只觉既羞赧又尴尬,忙别过身子,边将衣裳穿好,边让他宽心,“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正说着,身上一暖,却是孟斯褪了外衫,披到了她身上。 蔺昭心下一动,一时怔住。转身看去时,却见他已经背过了身去。 “抱歉。” 蔺昭微微一怔。 这是······又怪上自己了? 他一直如此,哪怕只要她出了一星半点儿的事,无论是不是与他有关,他总要先自责自己一番。 自责自己未能保护好她,自责自己让她受了伤。 她想,或许以前自己就是因为他总是时时刻刻紧张着自己,才会越来越依恋他。 唇边不自觉染上几丝苦笑,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慢慢踱着步子不紧不慢的与他并肩而行。 他同她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差别。那双如水一般泛着润泽的眼睛望向她时,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但眼眸深处却又总是带着几丝郁结与悲色,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化去。 三年的时光只让他清俊的眉眼更加深刻,也让他愈加的稳重。 这样看着,似乎那三年从未从他们之间偷偷溜走,他还是那个她记忆中,让她藏在心底悄悄悸动的少年。 “没想到,你还记得。” 目光落至他手下握着的三根银针,蔺昭轻轻笑了。 以针头所指方向来辨她踪向,是少时他不放心她独行,与她做的约定。 孟斯的眼中也泛起点点笑意,“有些事情,怎么也不会忘。” 蔺昭长睫一颤,却慢慢沉默下来。 “孟斯哥哥,三月之后的孤阳武试,我不想赢。” 孟斯沉寂一瞬,却丝毫不意外她的坦然,目光柔柔的望着她笑,“阿昭,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 “我只想,你能放下那些事,开开心心的,全凭自己的心意做事。” 孟斯定定的望着她,望着她的眸光一点点黯下,却终是化作一片化不开的苦涩,“你知道,我放不下。” 也不能放下。 蔺昭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蔺江的寿宴也快临近。而她作为其独女,蔺江特意吩咐让她与之一同出席。 他的用意很明显,蔺昭十分清楚。 当年她离家,蔺江只是对外宣称她身染重病,不能见人。如今将她特意在武试之前招她回来,便是想让她借他寿宴之机,重回大家视线。 再顺便告知江湖,她将会参加孤阳武试。 孤阳武试是江湖上头等盛事,拔得头筹者可入孤阳谷取一物。而孤阳谷之物都是江湖上几近绝迹的武功秘籍,或是不世出的宝剑,因此每四年一届的孤阳武试总是显得人满为患。甚至无我山庄的立门剑法,慈苍,也是蔺江年轻时在武试上得胜之后自谷中取回。 不过参加武试的唯一要求便是年满二十,而未满二十却又想参加孤阳武试之人,必须是少年武试上的前五甲。而她,正是那五甲之中的榜首,这便也是蔺江找她回来的缘由。 父亲对那武试十分看重,大有让她必胜之势。她若一直躲着,父亲必定要处处派人寻她,未免麻烦,索性便回来,虽说她没必胜的把握,若要输,却是能随时输。 寿宴之期,转眼便至。 蔺家身为江湖四大山庄之一,来贺寿的名门世家自是不能少。寿宴当天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蔺昭同身为无我山庄大弟子的孟斯一起,站在蔺江身后迎接宾客。 而蔺昭,作为三年不曾出现却又在江湖上颇具声名之人,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众人关注的重点。大抵都是向蔺江贺寿之后,再对蔺昭的“病愈”表示恭贺,同时,又对她嘘寒问暖一番,对此,蔺昭大都是出于礼貌初略应承。偶有名门名派弟子或是世家公子或因她容貌,或因其家世对她存了几分亲近之意的,也在她几次疏离冷漠的应对中,一一挡了回去。 当然,其中也不乏怀了恶意,故意挑事,对她这消失的三恶意揣测的,不过都在孟斯的帮忖下巧妙的掩盖过去。 然而,无论如何应对,她的表情对于这喜气洋洋的寿宴来说,终归是冷淡了些。 所以,即使身为寿宴的主人公,蔺江的脸色还是略有些不快。 不过很快,他的不满就被两名引马慢慢行来的男子冲淡了开去。 两名高大年轻的男子,一名着墨绿长衫,形容干净洒脱,嘴角带着几分笑意。另一名着青衣,腰束素色祥云纹锦带,肩披一件厚重的玄色披风,墨发只是颇为懒散的微微束起,整个人显得慵懒不羁。 蔺江立时满面笑容迎上后者,蔺昭也不由随之望去。 不过这轻轻一瞟,她目光却陡然一紧。 那男子显然也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狭长的眸子掠过蔺江,朝她懒懒眯起,嘴角随即浮上一抹若有似无轻挑的浅笑。 蔺昭眸光一下子冷沉下来。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前几日夜里与她交手之人! 那日夜色浓重,她虽并未望清他的样貌,可他的身形,还有这双隐约透着危险的双眸她不会记错。 孟斯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自然发现不对,正欲开口询问,蔺江却先一步问出自己的疑惑,“贤侄与小女见过?” 随即响起的果然是蔺昭熟悉的浅笑声,“楚煜也是曾偶然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过现下看来,姑娘应是记不得了。” 楚煜? 蔺昭眉头拧得更紧了。 楚煜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飞廉山庄的三公子。 难怪。 蔺昭恍然,隐隐猜到刚才父亲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江湖四大山庄分别为江北飞廉、白燕,江南鸿影、无我。虽说无我山庄也是江湖四大山庄之一,却远远无法与飞廉山庄齐名。飞廉山庄作为四大山庄之首,创派已久,是江湖上唯一沿袭已有百年的山庄。其根基深厚,万不是创庄不过二十年左右的无我山庄可相提并论的。况且,虽同属四大山庄,飞廉除了与实力次之的鸿影山庄交情不错之外,同白燕山庄,以及无我山庄都交情甚浅,飞廉山庄既让这三公子来,已是对无我山庄的尊重。 不过,父亲的表现也实在过于热切——他虽追逐名利,却向来都不会俯首作低。 蔺昭目光微敛,一时之间,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孟斯将一切收归眼底,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眼楚煜,但此刻人多眼杂,只能先且按下心中疑惑,偏头轻声唤了一声“阿昭”。 经他提醒,蔺昭这才勉强沉下心来,只能就势认下他的信口胡诌,敛眉向他略略欠身,却并未接话。 蔺江却对她的反应有所不满,脸色沉了下去。这时,楚煜将目光转向蔺江,彬彬有礼的朝他作揖,“家父有事耽搁不能前来,特命晚辈前来为蔺庄主贺寿。晚辈来迟,还请庄主见谅。愿庄主灵椿益寿,瑞蔼悬弧。” 蔺江适才重拾笑容,“贤侄心意到了便好。”顿了顿,又试探般看向楚煜:“不知楚离贤侄······” “哦,父亲有事交代二哥,二哥此次怕是不能亲自向庄主贺寿了。”楚煜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不过,二哥亦让晚辈务务必将二哥心意带到。” 这回答让蔺江的笑容有片刻的僵滞,不过很快,他便又若无其事的笑着点头,随即眸光一转,似是这才注意到与其随行而来的青衣男子。 “不知这位是······” 见蔺江目露疑惑,穆百里朗声笑道:“在下不过一介江湖草莽,此次也是在淮安偶遇了楚兄,听说蔺庄主大寿,便想着贺寿之际,厚着脸皮来讨杯酒水喝。还望蔺庄主莫要赶在下走。” “岂会,岂会。”蔺江闻言亦是一笑,知他不肯透露姓名,便也不作多问。但瞧他一身气度不凡,又是与楚煜一同前来,怕也是有些身份的。于是同二人再粗略寒暄几句,随即请二人入上座。 二人不喜人多,婉言谢绝蔺江好意,特意择了一席尚还未来人的空席。 落座后,楚煜似乎存了故意逗弄之心,目光一直落在蔺昭身上,得到她毫不客气的冷视之后,他倒也不在意,反倒对她云淡风轻的微微笑笑。 倒是随同他而来的穆百里往蔺昭方向看了几眼之后,转顾问他,“她就是前几日夜里与你交手之人?” 没得到楚煜否认,穆百里不由咂舌,“能与你交手数招,还能伤你袖袍的人,还真没几个,她倒也果真不负那少年天资之名。” 蔺昭年少天资之名,始于三年前的那场少年武试。原本籍籍无名的闺中少女,仅凭一剑,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是轻而易举的就击败了数名在江湖上早已名声大震的少年侠客,一举夺下榜首。其使剑之姿,可以称得上是惊为天人,甚至还因此得了一个“剑生”的名号。 更厉害的是,在那场比试之后,一把名为“月缺”的剑因此而闻名于江湖,要知道,许多剑客大都因剑而出名,而唯她,在那场比试之后,一把名为“月缺”的剑因此而闻名于江湖。 楚煜想起那日夜里的交手,再次默认。即使双方都有所保留,但她的剑术之精妙,已在那为数不多的过招中得到确认。 穆百里再度打量她,如果忽略她眸中因楚煜而浮起的几丝戾气,看上去倒是个安静的姑娘。 少女眉似黛墨,乌黑细长,双目状若桃瓣,不似寻常桃花眸一般欲说还休,惹人怜爱,反似清泉寒潭,坦荡清亮。一袭玄色罗裳衬使她气质清冷内敛,红色发带于发梢懒懒束起,柔顺的贴着纤细挺拔的后背,整个人如水墨般沉静雅致。 再顾与她并肩而立的孟斯,一身素衣胜雪,身姿挺拔,如同高山之流水,澄然清透,却也不似要拒人千里。俊雅的脸上噙着几丝温和的笑意,在蔺昭遭遇刁难之时,温言帮其化解。轻柔的目光掠过蔺昭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怀。 穆百里不禁感叹,“倒还真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啊,这蔺庄主作什么要······” 他的话被一声重重的冷哼打断,穆百里循声望去,邻桌正陆续落座了几名粉粉绿绿的姑娘,看其华丽打扮,应是世家千金小姐之类,其中一名面容娇俏的姑娘,正面带怒色,目光恨恨的黏在蔺昭那方,显然,她这一声冷哼针对之人已经很明显。 “这次孤阳武试我一定要叫她败在我的剑下!”说着,甚是气恼的将佩剑重重拍在桌上,“我就不信,她三年不拿剑,我还赢不了她!” “可是我看,她这次倒不似以前那般目中无人了。”有人小声插嘴。 “我看是比以前更不将人放在眼中了!”那娇俏女子冷哼,“你没见她方才连礼貌的笑都不愿!”话至最后,却又变成一句埋怨般的嘟囔,“也不知孟公子怎么受得了她······” “就是,今日的无我山庄不也是因她出卖朋友才有今日的荣耀么,神气什么······” 穆百里听明白了:大抵就是蔺昭三年前少年武试上的手下败将对她今日冷淡的态度颇为不满,当然,这不满中估计还包含了一些她身旁孟斯的缘故。 这时,那几名女子似是感受到旁人视线,回过头来,视线甫触及到穆百里时怔了一怔,再落至也朝她们那方闲闲望去的楚煜脸上时,脸颊更是染上了几丝红晕,立时敛了骄纵之色,略有些尴尬的收了目光。 大抵是知自己一举一动皆有人注意,后面她们皆表现出大家闺秀的模样,规规矩矩,不再谈论此事。 穆百里无语笑笑,回头问楚煜,“你可对这姑娘有印象?” 楚煜笑着挑眉反问,“三年前的少年武试上除了蔺昭,你还对谁有印象?” 穆百里失笑。 也是。 他们虽未曾轻临那场武试,但江湖中几乎人人都知道,那场少年武试上,与蔺昭交手的的人,无一外乎,惨败。 这也是为什么人人都只记得蔺昭的原因——当你强大到别人都在你的光芒下黯然失色时,那么,你的确难以被人忘记。 穆百里立时有些同情起方才那姑娘起来:依那姑娘心高气傲的脾性,再加上蔺昭这三年剑术的精进,她的结果······嗯······无外乎还是惨败。 不过······ “这次她回来也是为了参加孤阳武试的?”穆百里再次问楚煜。 楚煜倒是不甚关心,“参不参加自是她的事。” “倒也说得通。”穆百里笑笑,目中却有鄙夷一闪而过,“若在孤阳武试中取胜,得到的好处也不是一星半点儿。” 楚煜没有忽略他眸中神色,笑道:“你似乎对这蔺姑娘有些偏见。” “也算不得什么偏见。”穆百里并不否认,“倒是方才那姑娘的话中虽对她处处怨恨,却有一句话是对的······出卖朋友······” 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拾起酒盏的手略略顿了顿,却最终还是归于沉默。 楚煜漫不经心的瞟他一眼,没有说话。 无我山庄之名响侧江湖之日,也始于三年前,四大山庄首次联合,前往剿灭沉寂多年的夕途魔教,而在那战中领头的便是无我山庄。那一战之后,魔教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无我山庄也因此声名大震。 而无我山庄名声大震的同时,也有传言日益流出——魔教总坛一向无人所知,独无我山庄对其地形路线十分熟悉,一路率众直捣魔教总坛,也因此杀得夕途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说,那是因为无我山庄庄主蔺江的独女蔺昭出卖与其推心置腹的玩伴才获得夕途地形图,献给其父。而与她关系甚好的那名伙伴,正是夕途教主的独子,狐寂。 事实上,那时的夕途其实已算不得什么魔教,甚至可以说早已金盆洗手多年,与一般门派无甚差别,因此人们对其并非那么深恶痛觉。尽管大多数名门正派对剿灭夕途一教表示肯定,但也有一些人对在那一战中蔺昭的行径多有不耻,自然而然,也就对她多有看低。 穆百里喝完一口酒,又不禁有些纳闷:“孤阳武试早已沉寂多年,怎么突然又出来了?” 楚煜并不关心,漫不经心的晃着酒杯,目光落在前方蔺昭的身上,笑道:“我倒是有些好奇,她为何要离家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