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异变陡生,胡婆子反应极快,一把捞起女儿搂在怀里,哭到:“我可怜的女儿哇,爹娘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娘恨不得随你一起去了落得干净!” 顺娘这才看清胡娘子的真面目——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很干净的蓝布裙,不起眼处打着几个补丁,耳上一对银丁香是唯一的点缀。胡娘子身材苗条容貌清秀,细论起来也颇为可人,只是面有菜色,一双眼睛看人时躲躲闪闪,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很能激起人保护的欲望。 胡娘子伸出一只手撑在胡婆子身上,含着眼泪道:“娘你不要责怪顾大哥,他只是见女儿晕倒一时情急,平日里他对女儿一直很好,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女儿在心里一直敬顾大哥是个好人,就算此次有甚么不妥之处,女儿心里也是愿意的,娘你要怪就怪我罢!”说罢一双妙目凄凄看向小顾管事,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直滚下来。 身旁的众人见她一个小娘子言语婉转,态度可怜,大起同情之心,一些年纪大的妈妈心肠极软,低声对小顾管事道:“这小娘子的母亲虽是个浑人,但性子像是个柔顺的,俗话说歹竹养好笋,且她现在除了嫁你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茂哥儿你不如就抬了她家去罢。” 胡婆子闻言也一改方才的跋扈之色,“给各位善人妈妈道谢了。我家当家的向来多病,家里没个撑门立户的人,我女儿出了这事后,多少无赖日日堵在家门说些闲话,我女儿连门都不敢出。”又转向小顾管事道:“顾小管事也看在我女儿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收了她罢,她吃你抱过,若事不谐就算不死也只能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了。你家里境况好,娶了我女儿不过多添双筷子罢了,她会做活,也孝顺,决计亏不了你的。”说完搂着女儿哭成一团。 小顾管事面对一双哭泣的妇人更是无计可施,一双眼睛求助般盯着春英,好似想让她说句话帮帮自己一般。可春英与他只是初生情谊,双方既没有互剖心迹,旁人也多不知他们往来,如何说得了话。春英见他看着自己,心内如同油煎一般,可恨现在也不能由她一个小娘子替他出头! 胡娘子一边举袖拭泪,一边见他们眉眼官司打个不休,心下暗恨,一下挣脱了母亲,扑到顺娘脚下,哭着对春英道:“若我没猜错,这便是顾大哥常提起的春英姐姐罢,果然和他说得一般花容月貌。我情知顾大哥和春英姐姐情投意合,却惹出这般事体,顾大哥对我真是只如妹子一般,真的没有甚么的,春英姐姐不要因我对顾大哥有半分猜疑!” 春英先是被胡娘子吓了一跳,冷不防她又说出这一番话来,顿时连脸带脖颈都红了,咬着牙道:“胡娘子误会了,小顾管事与我只是略有些往来罢了,情投意合实在是没影的事,请娘子不要胡言。” 小顾管事听春英这一番话,如同雷殛一般,话也说不出来。胡娘子看了他一眼,心中浮起得胜的喜悦,爬起来说道:“是奴无礼了。” 顺娘实在被这一番做作恶心到了,正想想个甚么法儿整治她们一番,忽然见到之前一番大闹,坛坛罐罐被打翻了不少,不远处正有一盏翻倒了的桂花藕粉,看起来黏黏糊糊甚滑的样子。顺娘看着那摊藕粉糊对胡妈妈使了个眼色,胡妈妈从人群中出来,作势扶着胡娘子道:“这地上乱七八糟的,胡娘子小心了。”胡妈妈本就心宽体胖,经过那摊糊糊时不小心脚下一滑,顿时胡娘子就被轻飘飘地推了出去,正朝她娘的方向盖了过去—— 胡婆子一声惊叫,被女儿扑倒身上,这一下势大力沉,不比之前撞地寻死的力道,两个人一下歪到人群中,正正被一个人接住。 接住他们这人长得也是出奇,身长五尺肩宽二尺,黑黝黝一堆立在地面上,面色跟身旁锅底相仿佛。这人是厨房新找的帮工,原本在朱家桥瓦子前摆摊卖肉,后面厨房管事见他虽身材矮小但有一膀子好力气,就招进厨房帮忙。无人知道他本名叫什么,只见他平日里杀猪杀羊和砍瓜切菜一般,顽笑着叫他猪见愁。 这猪见愁一手揽着母女两个,平日里高高卷起的袖子上泛着油光,胡娘子尖叫一声推开他,他也不生气,嘿嘿笑着摸头。众人见状哄的一声笑开了,有性子捉狭的高声叫道:“猪见愁,你这一下可实在,两个媳妇!”有人帮腔道:“不然不然,老的有主了。不过这个小的倒是好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只是刚才还嚷着要嫁给小顾管事,猪见愁莫非你要和小顾管事做个连襟?” 这人说的下流,胡婆子缓过气来骂道:“入你娘的狗才!我如花似玉的女儿,如何嫁给这样一个锉子!”胡妈妈上前道:“这有甚么不可的。既小顾管事不愿,这不是有一个天赐的人选!”转问猪见愁:“朱管事,你可有妻室?”猪见愁笑道:“小人年过三十,尚未娶亲。”胡妈妈又问道:“那你可愿意娶胡家小娘子?”猪见愁大喜,赌咒发誓般道:“这可是小人的福分!我若得胡娘子为妻,绝不计较她前事,定对她百依百顺。” 胡妈妈笑道:“好好,这是天赐的良缘。”她笑容满面,对呆住了的胡家母女道:“老身夫家也姓胡,算起来也算本家,那我就厚颜做个媒,明日去你家下聘。”胡婆子这才惊醒,跳起来道:“不成!” 顺娘这时笑道:“有何不成。方才的事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虽事出意外,但胡妈妈家极重贞节,必是应的。到时候我也要送胡娘子一份添妆呢。”胡娘子这一次是真的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小顾管事喊:“顾大哥!顾大哥你不能不管我呀!” 小顾管事仿佛下了甚么决心般,对胡娘子道:“胡家妹子,此前我行事让你多有误会,实在对不住。我已心有所属,此番你也觅得佳婿,这里给你道喜了。”说完郑重对胡娘子一揖。胡娘子闻听此言,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瞪著他,忽然一甩手向外跑去,胡婆子一边叫着她一边追了过去。众人都推猪见愁“你未婚娘子走了,你也送一送呀。”猪见愁一咬牙追着她们的背影也去了。 眼见好戏散场,厨房众人回过神来,看汤的看汤看菜的看菜,一哄而散。顺娘带着春英慢慢走出厨院,春英还未从刚才的事里回过神来,一路上默默无语。顺娘也不去和她说话。一路上道旁树荫深深,一只圆滚滚的的绿鸟滴沥一声,像一块小石子般抛到空中去了。一直行到平日里闲步的花园边上,顺娘才停下脚步说:“你们有甚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小顾管事自她们出来时,就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见她们停下脚步,几步赶将上来,站在春英面前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春英则一见他眼圈就红了,微微抬起手来似乎要打他,还是放了下去,一般的说不出话。顺娘见两人一双呆鸟似的,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走进旁边月洞门里去了。 顾家的小花园平日里少有人来,顾老官人沉迷炼丹不提,顾娘子家务繁忙,顺娘又是个不爱出门的,除了每日开园时有人来收拾残叶花枝,总是静悄悄的。 尽管如此,这园子做的也极其精巧。顺娘方才进来的月洞门上一副匾额,是“曲径”二字,两边刻着一副对联“小园新关西南角,环抱唯应风月知”,便是这园子的特色。 整个园子地方不大,依地势而建,道路屈曲盘旋,以假山相隔,容石壁、峰峦、涧谷、盘道、山洞、石室、谷道、石梁为一体,假山之间或是几棵苍松映着苍苔,或是奇花异草间放着山石垒就的桌椅,林林总总,各有不同。园子最低处与河道相连,辟出一方小池,里面无数红鲤悠游,见人来便挤做一团冒出水面。 顺娘依在一棵红枫下,心里忽然有点儿心酸,心想:“娘让我讨好祖父和父亲,说他们是我的依靠;今日胡娘子的母亲说她爹爹多病,想法设法想把胡娘子嫁给小顾管事,依靠小顾管事,这世间难道只有女人依靠男人这一条道路不成?” 顺娘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头绪,脚也站的有些发麻,心想春英和小顾管事也该说完话了,就挪动着酸麻的双脚想要出去。 就在此时,静静的园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衣衫的轻响,顺娘听得头皮发炸,惊问道:“是谁!”对方却没有回应。饶是顺娘胆大,忍住了没跑,反而攥着拳头摸了过去,心下安慰自己道反正是自家的园子,就算有甚么强人,尖叫一声外间的人就会听见,不打紧不打紧。 顺娘战战兢兢转到假山背面,却意外发现只一个人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