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晋帝突然病急,昏厥不醒。 病中迷迷糊糊地张合着嘴,似乎有话要说。徐皇后替他净过脸,轻轻地俯身下去,只听他念了“郁妃”二字。 “郁氏,又是郁氏。” 徐皇后一双眼睛血红,满是怨愤。 晋帝生平挚爱郁夫人,擅奏雅瑟,唱木兰词,勾得帝王一心在她身上,便是死了这些年也念念不忘。 想着想着,徐皇后愤恨地起了身,将巾帕狠狠地砸回水盆,浑身不可抑制地抽搐起来。 心腹嬷嬷扶了她到外间坐下,替她擦干袖口沾到的水迹,往四周望了望,方才劝道:“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中宫这些年都忍了过来,何妨再忍上一忍。” 徐皇后望着龙纹铜台上即将暗淡的烛光,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咬唇颔首,“嬷嬷说的是,我何必和一个死人计较。” 这些年她得到的并不少,至少郁氏死后,陛下只和自己袒露过心声,而非旁的宫苑嫔御。她的贤惠得到了君王的敬重,朝臣的拥戴,这比什么都重要。 不像郁氏,担上祸水之名,还一尸两命,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 说来,还多亏了十六年前那场天降大火,烧了天狐别墅,烧死了郁夫人连同她足月产下的子嗣。 郁夫人死得蹊跷,但没有线索可寻,身后又没有强大可依的家族讨要公道,于是成了一桩无头命案。 徐皇后忍不住一声轻笑,“可惜了,她生的是个男孩。” 老天真是不开眼。 嬷嬷变了变脸色,“殿下不可大意,郁夫人殁了,宫中可不缺年轻嫔御。陛下尚能御女,不愁来日无子。” 经嬷嬷一点拨,徐皇后有如醍醐灌顶。 立太女只是当年的权宜之计,一旦陛下有了男嗣,这东宫便是坐稳了也得下来。 徐皇后只觉心尖上突然被扎了一根刺进去,不拔 出来就得一直忍受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摘下发髻上的凤头钗去挑烛芯,将焰火拨高了。 如今太女已经代为监国,离那个位置不过一步之遥,不可再横生枝节。 那如果,这个变故是……陛下! “哎!” 徐皇后痛呼一声,凤头钗猛然砸落,火苗灼噬的指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捧着手,目光森寒地瞪过去,“何事慌张?” 侍女如惊弓之鸟,跪在那里,结巴道:“陛下、陛下醒了。” . 外面昏昏沉沉,大风刮着飞檐翘角上的铜铃,黑云涌动,一场大雨眼看就要来临。 裙裾飘飞的宫眷飞快地走在幽暗的长廊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太医署的医官们轮班侍奉在偏殿,得知皇帝已经苏醒,都及时赶了过来。 嫔御和公主们相继进入,在外殿静候,冯贵妃,李婕妤等人则依次跪在屏风外。 太女讲了几句话,在御榻前跪坐,随后三个异母妹妹也在她身后坐下。 晋帝靠在枕上,目光扫过,又朝外望了一眼。 急病一场,他双唇泛白,眸子黯淡无光,就算不成样子,也没有丧失帝王的那份威严。 见他四处张望,徐皇后知道是在找临江王,“殿下在宫外别馆,已经派人去传了。” 晋帝收回视线,轻轻点头。 太医上前诊脉,整个内室只听见清晰无比的滴漏声。 外殿众人不知道具体情形,一个个神情凝重地望着内室。 经过几名经验丰富的太医轮流诊断,确定晋帝已无大碍时,殿中众人皆舒了口气,有的甚至举起袖子擦拭额上滚落的汗珠。 太医令交代掌管膳食的女官,务必注意陛下的饮食。 扫视了一眼密不透风的大殿和黑压压的人群,太医令又皱着眉头道:“人杂气浊,不利陛下休养,诸位还是改日再来视疾。”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率先离开。 薛公主一张娇嫩的脸涨得通红,嘀咕道:“我们担忧父皇,反倒不对了。” 郑公主碰了碰她的手臂,“少说两句吧。” 薛公主扁了扁嘴,正要反驳回去,殿外传来一阵推搡喧闹声。 下雨了,人群攒动的声音渐被雨声掩盖。 徐皇后对太女道:“带妹妹们回去吧。” 太女应诺,领着神色不安的妹妹们离开了宫室。 庆阳公主在殿中哭了好一阵,眼睛通红,手一直紧拽着太女的袖子。 “阿姊,父皇真的好了吗?”颤抖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更显无力。 太女握了握庆阳的手,“太医不是说过了,不要太担心。” 庆阳也实在可怜,她的生母小冯氏冯贵姬患了恶疾,被迫迁离后宫,带发修行于瑶光寺,虽活着,也和死人无异。 这次听闻父皇病重,在寺中服侍病母的庆阳几乎是一路恸哭赶回宫中。 公主是天之骄子没错,但如果没有母亲作倚仗,命运只会比平民更令人忧心。 大雨如瓢泼,潺潺雨水侵湿了庭阶,狂风暴雨摧残下,树木更加顽强地伫立着。 附近的石桥在茫茫雨雾中若隐若现,一点微茫游走于石桥上,似乎有人撑着大伞仓促奔走。 郑公主道:“那人似乎是六娣。” 薛公主恨透了她,跺脚道:“皇娘怎么还让这种身世不详的孽种回来,应该让她死在临江,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你住口!” 太女喝了一声,见只有自己的心腹跟着才放下心,训斥道:“事已至此,八娣又何必重提旧事惹人不快。若是叫父皇知晓,我和母亲谁都救不了你。”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如果不是亲生骨肉,岂会容留。 薛公主这才感到后怕,惴惴地低了头,不敢妄言。 当夜,晋帝留临江王一人侍疾,临江王后半夜宿在便殿,天放亮才回别馆。 陪臣早早就侯着她,说是有事商议。 真珠补觉不成,沐浴更过衣,出来坐在上席,睡眼仍是惺忪。 她睨着孟俊莱,打了一个呵欠,极是困倦,“孤昨夜一宿没睡。有何要紧事,非得现在说?” 孟俊莱微觑了一眼,装作没看见,“陛下龙体无虞,可喜可贺。臣搅扰大王休息,是有一事求证。臣听宿卫将军说,大王似乎倾心朝中某臣,不知可有其事?” 真珠无语,“就为这事,也值得你一早来堵人。” 她心底琢磨着,自己何时倾心过谁,想了想,脑袋里冒出一个人来,“你是说乾州太守李晦?” 孟俊莱不自然地咳了咳,“李晦是陛下看重的能臣,大王看谁不好偏看中他。” 真珠就不乐意了,李晦要是没点能耐,她半眼都懒得看,“孤不仅看上他,还要带他回临江,你奈我何!” “大王万万不可!” 真珠双手环臂,盘腿窝着,一副天王老子也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孤要什么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况且他李晦不过是地方芝麻小官,跟着孤穿金戴银,尽享荣华,还委屈他了不成。” 听她如此衡量李晦,孟俊莱简直要晕过去,“李晦能重归朝廷,多半是徐家从中斡旋,目的在于为太女铺路。大王如果仅仅因个人喜好夺了此人,与徐家结仇,岂不因小失大。” 真珠半睁着眸,听他说完,口气难得的一本正经,“好没道理,太女重用李晦,孤就是夺人所好?” 孟俊莱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后,险些捧腹。 大王难道不知,她在国中的名号是草包女王。 真珠皱眉瞪他,“要笑便笑。” 孟俊莱哪敢,极力忍住了,“大王有这样的觉悟,臣等欣慰,但李晦确实不可取用……” 孟俊莱一讲道理,又没完没了。 真珠渐渐表现出不耐烦,整个人都抗拒地瘫在坐榻上。 阿玉端了食案进来,孟俊莱正说到陛下病况,要她时刻谨言慎行,不要惹出事端。 真珠吩咐阿玉,“给孟少府盛一碗汤,润润喉咙。” 孟俊莱摆手辞谢,阿玉已将汤碗捧到眼前。 趁他喝汤的间隙,真珠道:“陛下这次急症来的是凶猛了些,但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岂会被区区急症击倒。倒是孤自幼痼疾缠身,绝无为陛下服斩衰的可能。” 这话听着未免丧气。 真珠直言不讳,作为陪臣的孟俊莱惶恐万分,“这等不吉之言,大王以后不要再讲。” “生死在天,不说就能改变天意吗?”真珠嘴角弯着,看了眼庭中的天色。 天又阴沉沉的,中庭弥漫起白色水雾,朦朦胧胧,石拱门处有二人冒雨前来。 是司阍引着另一人,从走廊穿过,来者身穿褐色斗篷,外面罩一件雨氅,作宫廷使者的装扮。 使者褪去雨氅,在门下行礼,“大王,公主棺椁将于后日抵达京师。” “孤知悉。” 真珠笑意未减,眼睛却盯着一颗榛树出神。 耳边孟俊莱又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丧葬上应该注意的仪式,真珠不时点头应和,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老天好像憋着一股劲,要赶在公主归籍前下完这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