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贾诩觉得荀攸有些多管闲事,但荀攸是荀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杰,他有意相交,贾诩也做不到硬把人往外推,只交谈间表明贾家此番动向只因贾家小门小户,不欲陷入京畿权利漩涡。
好你个贾诩,竟被你猜到了几分心思。
荀攸心中暗暗惊讶,面上含笑称是,续而问起贾诩对宦官的看法。
问这个做什么?
思极荀攸的身份和荀家的一联串人物,贾诩眼皮动了动,说出士人对此的标准答案:“十常侍乃天子近臣,锋芒毕露。”
不管荀攸想什么,这个答案在他面前不会错。
贾诩说得很对,但他的语气是不是过于平淡了点?
可纵观贾诩行事,也知道他是个老成练达之人,要他先露陷,不太可能。
罢了罢了。
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想要知道贾诩这等谨慎之人的态度,必然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想来以贾诩性格,不会自找麻烦。
荀攸想,接道:“小人掌权,政乱于内,此国乱之兆,不可不慎之。”
荀攸的意思很明显,宦官很危险,是不是该想办法处理?
换句话说,荀攸想恢复政治清明。
这也是荀攸来找贾诩的深一层含义,了解贾家动静和考察贾诩是一回事,还有一层,则是荀攸想试试,能不能把贾诩这么聪明的人拉上船一起搞事。
荀攸有匡扶天下之志,贾诩却觉得难,更不欲为此等飘渺之事压上身家性命。
“荀兄志存高远(年轻气盛),诩佩服。”贾诩洒然一笑,“然诩平生无大志,所愿不过一茶一酒,坐看庭前花开花落。”
贾诩的回答荀攸不是很意外,贾家的动静已经表明贾诩对宦官避让为主,但荀攸觉得这是时机问题,若有机会,贾诩未必不会答应,所以想探清他对宦官的真实态度。
“攸知,天子亲小人远贤臣,非圣明之君也。”荀攸道,“然八方风雨变幻,身为海上之舟,如何可避?贾家此番因君侥幸,怎知不是发轫之始?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源头不止,祸患不绝。既如此,何不抽丁拔楔,枭将东徙?”
荀攸的意思是虽然这次贾家因贾诩反应快,避免了祸患,但怎么知道这就是祸乱的终点?只要朝庭昏聩,这种事情就依旧可能发生,既然如此,为何不考虑先发制人,拔出源头?
贾诩知道在荀攸试图说服他,或者鼓动他,因为荀攸心中还有一片净土,但贾诩已经过了这样的阶段,或许早年,贾诩心中也有一番匡扶社稷的少年意气,但现实的不堪,让这种意气浮云了。
凉州多贼寇,生活在凉州的家庭没有不遭受过敌戎伤害的。为了躲避异族动乱,凉州在兵戈纷乱中涌现许多威名赫赫的将军,诸如皇甫规、张奂,段颎等人,然而这些功勋卓越的将军,没一个善终的。
朝廷不保国土,凉州人自保;可自保的凉州人,多死于政治交锋。这种死亡十之八九来自中央的反复无常,代价是凉州人尸骨堆积。
朝廷的天然权威,或许还能让许多仕人如飞蛾扑火般奉献自己,但不包括贾诩,他早在中央一次次放弃或背叛凉州时就明白朝廷的不靠谱。
何况,何止是凉州?
退出凉州看整个大汉,就会发现因天子昏庸,各地如沸火烹油,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已经在一次次的不作为或乱政下出现裂缝,去岁中原爆发的黄巾之乱,就是中央权柄减弱的具体体现——虽然朝廷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叛乱,但扬汤止沸,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裂缝就会成为深渊。
这是大厦将倾前兆。
此时若有如秦皇汉武这样的天子力挽狂澜,或许还能扶一扶这即将倒下的大汉,但当今天子,是吗?汉高祖要知道他后代是这样子,怕不想从坟墓里爬出来教训不孝子孙。
荀攸想抽丁拔楔,斩除源头,贾诩理解,可他所谓的源头是什么?
宦官?奸臣?小人?
贾诩冷笑。
这些的确是祸害,但不是最大的祸害。
最大的祸害,是位于权利顶端却无法善用这份权利的天子。
荀攸生长于中原冲要之地,这个地方,只要中央还在运转,就时刻处于朝廷的保护之下,这种情况下,荀攸对中央还存有信任,是不可能将祸乱源头定为天子,最多认为天子受小人蒙蔽。
可真的是这样吗?
不。
只要天子是个辣鸡,除再多的奸臣都是白搭,最可能的情况是忠贞报国之人费劲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宰了一波小人,明年天子就重新培养一波奸臣。
简直令人兴致阑珊。
这样的循环有什么值得参与的?
所以荀攸说什么,都打动不了贾诩。
“抽丁拔楔,需费时费力,靠近风雨。”贾诩摇头,他回道,“不论时力,单说危险,触之远高于避之。诩不才,无法在风浪中前进,只能随风飘摇。”
贾诩的意思是斩断祸乱是需要费时费力和祸乱周旋的,不说这个周旋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和人力,单单与之交锋带来的危险就高于避开,而他认为自己才华不够,做不到这一点。
真无法在风浪中前进,怎么能同时策划天使与世家?
荀攸知道,这只是贾诩的推辞之词,表明他无意拨乱反正。
聪明人说话有时候很多套路,有时又很简单。
贾诩意志坚定,话说到这个份上,荀攸无法再劝。
但荀攸觉得可惜,亦觉得可悲。
世道艰难,朝廷昏庸,许多才华横溢之人不愿入仕为官,即便谋得一二官职立身,也如贾诩这般,不看好中央局势。
荀攸一叹:“贾兄闲云野鹤之心,攸羡之。”
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啊。
贾诩默默回,但知道荀攸不是他,他心中仍有火焰在燃烧,这样的火焰极难生存,却值得敬佩,贾诩一笑:“荀兄怀真抱素,诩亦羡之。”
羡慕你就来啊。
光说不做的家伙。
荀攸看了眼四平八稳的贾诩,觉得可惜,知道不可强求,只好放下,荀攸举起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转而说起家常:“贾兄接下来是否要回姑臧?”
“然。”贾诩答道,“诩明日即归。”
“不知攸可能与贾兄同行?”荀攸询问,歉然解释道,“攸有一友,几日前前往故臧,此番事了归家,需与之相告。”
与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