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3(1 / 1)涉江谁为采芙蓉首页

六、晨语春思    满月的光泼洒在床前,听着旁边同学均匀而轻微的鼾声,辗转难眠的上官淑兰悄悄地披衣坐起,下床,走到床前的柜旁,打开属于自己的那扇门,轻轻拿出书包,取出那本书,然后回到床帐里。    她的心狂跳着,耳畔不断回响着早晨纪美玟的笑语:“快快自己拿着你的宝贝吧,只怕这里面还有什么更‘不敢让人看透’的东西呢。回去好好仔细‘看透’它呵……”    她不愿当着纪美玟的面打开,原因何在呢?她于心底里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倘若真有蹊跷,不愿被美玟知道,怕她那张快嘴,一旦传扬出去,定会搞得满城风雨。因为此次不似以往,那个梁正飞时下正是惠仁女中的新闻焦点。”    她手捧起那本书,借着月光一看是《玉簪计》。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心情,心下里埋怨着自己:“你惊慌什么?或许书中空无一物呢。即便是有一物又如何?还不是如往常收到那些轻狂浪子的信一样,撕碎再丢入垃圾桶内。不!此次须得撕得粉粉碎了方可丢弃。因为这里是在学校,不是在家中,倘若别人看见更不得了。”    这样想着,她谨慎地打开书,让书页随手散开,倘若书中有东西,便会自然分开。然而,不知是她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的缘故,还是她太紧张了,居然没有找到这样的分割页。顿时,她的心中升腾起无限的失落来。    怎么里面竟什么也没有吗?可是,他为何要给自己这样一本书呢?这样想着,她平静了一下心境,又重新翻起来。这次,很快翻出了那一页。    一张纸片静静地躺在银色的月辉下!她先是一怔,然后迅速拿起来,月光下,那不大的纸片上隐隐地写着两行字!她把它凑到眼前,想借着月光分辨出上面的字迹,却终因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嗨!管他写的是什么呢?横竖到我手里,下场都是一样的。”她这样想着,伸手把那纸片丢入床头的污物盒内,然后下床将书放入柜中,上床,入帐,躺下。然而,只片刻她又悄悄地坐起来了,想到:不是说过要撕碎的吗?岂能这样随手丢掉?万一上面写的是不便告人的词句,倘被旁人捡到,不是有口说不清吗?于是她又将头探出纱帐外,伸手从污物盒内找回那张纸片,拿在手上。    “现在便撕吗?只怕撕纸的声言会惊扰旁人的睡觉吧?”她这样想着,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然后精心地端详起来。这是一枚一端半圆一端正方的小书签,圆为上,方为下,像征着天圆地方。半圆中间镂着一个小孔,孔内穿过一个辩不清颜色的小缎带,带子的两头各系有一个小小的圆球。“这上面的字究竟是什么呢?再怎样也要看过之后才可撕掉吧,否则,万一是梁师傅写在上面的什么密集口诀呢?或许,他当时原本是想直言相告的,可是见到美玟那凶狠的样子便得吓忘记了吧。”她这样胡乱编纂着理由说给自己听,然后从枕头下拿出嫂嫂新送给她的手电筒,躲入被中认真看起来——这是一枚粉红色的书签,正面下端画有一枝清雅的兰花,空白之处写有几个虽不甚俊秀,但却钢劲的小字:“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吓得她立即关熄了手电,躲在被中大气不敢出一下。良久,听得再没有动静,方才悄悄地将头钻出,把手电筒归于枕下,又把那页书签小心地夹入枕畔的书里。    头落枕上,她安静地闭上双目。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英俊面孔却强盗般不容分说地闯进她的脑海里,脸上依旧是那种既自得且自傲的微笑……    她想起当初社里的女同学都兴奋得脸上眼里奕奕生辉,为了摆脱在校必须穿校服的约定,时常拉去叶君乔家里,以便都俏装上阵,仿佛待选的宫女一般,且常常故意弄出点小差错,等他单独来指教,然后便如得着大奖一般欣喜——这类“曲有误,周郎顾”的小伎俩,实在有些拙劣。他则分寸得当地公平对待每一个人,仿佛大家的救世主一般,脸上恒固着那种被异性的倾慕所娇纵出来的骄傲且自得的微笑。    是呵,他当然有资本的骄傲,那些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从家里带来好吃的东西送给他,仿佛那送入他口的不是那些食物而是她们自己。更有社外的女生们,总是围在学校练习室门口或窗外伸长着脖子看他排演。    每逢此时,参加排演的女生们仿佛都成了骄傲的公主——得意于能与白马王子同台。所有这些,在他那里,则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好似他生来就是在女子的仰慕中长大的一般。他愈是泰然,那些女生们愈为他发狂。幸好有梁师傅坐阵,否则那些女孩子们大有抢女婿的架势。    纪美玟起初也夹在里面起哄——她素来喜欢作推波助澜之事。但是很快发现不推浪已高过八丈,再推颇有决堤之势,便即刻退了下来。    虽然上官淑兰自己不欢喜作众目所瞩的人物,然而作为戏中的主角,必然要为大家所瞩目。特别是排至花园相会初见,柳生丽娘被花神牵引,于花园初相见时,原本杜丽娘应当与柳梦梅对视一眼,就此一见而钟情。可是,上官淑兰总是没有勇气抬起眼睛与对面那双小生的眼睛对视,每每的只看到他的脖子就忙用水袖遮住脸。    “淑兰!你的眼神尺寸不对!”叶君乔不断地跳出来指正她,“杜丽娘与柳梦梅四目相对,一见而钟情,你根本没与他对视,只看到他的肩颈就抬袖了。你这哪是一见钟情?倒像是做了亏心事的潘巧云怕见杨雄似的。”    她的一句话把大家笑得肚子都痛了。上官淑兰被笑得羞愧难当,偷偷瞟了梁正飞一眼,见他也看着自己大笑,不由得恼羞成怒,转身甩手走开了。叶君乔笑道:“你在一边看仔细了,我来给你做个示范。”    “你不必做示范,横竖我总也演不好,不如你来演吧。”上官淑兰虽然看着叶君乔,眼角的余光却观察着梁正飞的表情,发觉他脸上的笑容即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焦急、懊悔的眼神注视自己,心里方才觉得解了气。  “大家听着,这可是她自己不愿意演的,可不是我要同她争这个角色的。”叶君乔顺水推舟地说道。  上官淑兰知道叶君乔一直盯着自己这个角色。她喜欢梁正飞,想与他一同配这个戏,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从前,她以上官淑兰的名气把梁正飞引来,现在她当然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    上官淑兰没有说话,心里有一种被利用的不快。她飞快地瞪了梁正飞一眼,然后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梁正飞被上官淑兰瞪得不知所措,像个木偶一样被叶君乔拉来扯去。  “你快说词呀!傻看着我作什么?”叶君乔笑着说道。  梁正飞如梦方醒,忙说道:“吓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  未等他在往下说,纪美玟笑着打断他,对叶君乔说道:“罢了罢了,人家梁正飞都被你指手划脚地弄晕了,念白都像念书了。再看看你那眼神,哪有半点羞涩之态?人家杜丽娘是看一眼即刻羞涩地抬袖,你分明是盯在眼里拔不出来了,这才真正是潘巧云见了裴如海呢。”  这句话一出,把众人又引得大笑不止。纪美玟接着说道:“倘真换你演主角,还唱什么《游园.惊梦》?依我看《思凡.下山》才最恰当。”    大家听了越发笑得凶了。叶君乔却把头一扬,说道:“多谢提醒,那我们就改《思凡.下山》了!”  纪美玟笑道:“谁有时间陪你《思凡》?你们自己《下山》去吧。总不能大家陪你们两个人耗时间?横竖《惊梦》角色多,大家还都能有个露脸的机会呢。不如你自己先一旁‘思凡’去,让淑兰与梁正飞再对一下戏。”说着,把一旁坐着的上官淑兰强拉起来。  叶君乔还在一旁不甘心地说着:“我不信她能演好呢。”    上官淑兰心里赌着一口气,所以演起来认真了许多。她和柳梦梅被花神牵引着走到一起,这一次,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与柳梦梅四目相对,然后羞涩地低垂下头,右手抬起水袖。她的心狂跳着,左手下意识地放在胸前,仿佛怕人看出自己的慌乱。    梁正飞拿着柳枝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她,然后怔怔地说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错了错了,还没到那里呢。”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梁师傅有些不高兴了,怒道:“怎么回事,正飞?你今天怎么了?一会儿忘了说词,一会儿又错念了词?魂丢了不成?”  ……    那一次,他把那个“爱”字说得那样的重,重到什么时候回想起来,就仿佛一个炸雷在耳边回响着。    纪美玟总在背后向她唠叨:“我就不信他梁正飞能演得那样真?别是假戏真作吧?那痴情眼神,感人的念白,怕是俞振飞先生也不及他演得真实呢。”  上官淑兰总打趣她:“你又没见过俞先生的戏,怎见得演得不比他好?难得你竟观察分析得这样细致,是否于心底里暗恋他了?”  “好好,算我没说。”纪美玟噘着嘴走开了。  日后,又陆续有其他两个人说出类似之辞,但终因证据不足没能站住脚。    其实,上官淑兰自己也不能分明梁正飞是在作戏,还是作真?她原本不愿多想,然而既然有人议论了,作为被议的主题,她便不得不尽力回避,在想着如何回避之时,这个问题已经无形中成了她的一块心病,由不得她不时时在意。    她也不能相信一个众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竟会舍弃尊严追求一个对他不冷不热的人?即便于昨日看戏那种情形,她都在想,或许是他想报复自己一直以来的冷淡而存心令自己难堪。    今日,这个小小的书签难道是给了自己一个较为清晰的答案?这样想着,再想起昨日舞台上那和着念白及时飞来的眼神;再往前,排演时那炙烈的目光、深情的念白……想着想着,她的脸渐渐地发起烧,于是她翻过身,将脸深埋进了臂弯里……    她不知道,此时在旁边的床上,一双眼睛正隔着纱帐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第二天早晨,当上官淑兰欲拿着书本去上课时,却意外地发现书中的书签不见了!她连忙帐内帐外,床上床下地细心寻找,却无论如何寻不见踪影。她无限烦闷地把国文书一页一页地仔细翻过。  这时,纪美玟走过来说道:“大早晨起来就四下乱翻什么?快上课去吧,没见大家都走了。”  上官淑兰只得沉默着,一脸无奈地站起身。  纪美玟看着她落落寡欢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看你这个冰美人,现在如何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  “谁多愁善感了?你少在这里胡猜乱想的。”上官淑兰红着脸分辨道。  “哦,原来是我‘胡猜乱想’了。”纪美玟强忍住笑,装作没事的样子回道。然后,轻轻地哼唱起来:“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上官淑兰先是一怔,然后猛地抓住她,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是你拿了我的东西!”  “哎哟!你要行凶不成?掐得我这么痛?”纪美玟用力地推开她道:“我今天早晨在地上捡着一枚书签,不知道是谁的,正要交给舍长去找失主呢。”  “那是我的,快快还我!”上官淑兰焦急地说着。  “你说是你的,有何证据?我看那上面的字笔力钢劲,仿佛一个男生写的呀。”  上官淑兰一时没了主意,脸色绯红地紧蹙着眉头恨恨地说道:“那你又有何证据说明不是我的呢?”  “我是没有证据,但是我看这钢劲的笔力,写就缠绵的词句,想来定是籍物传情!我猜呀,这定是书藏之物吧?哈哈……”纪美玟突然从手中的书里抽出来,高高举过头顶。  上官淑兰忙伸手去抢,纪美玟正色道:“当心!抢坏了哟。”  上官淑兰只得罢手,随之冷下脸来说道:“那你且自己留着吧。”  “此言差矣,这是人家给你的,我怎敢留着呢?”纪美玟说着将书签递过来。  上官淑兰迅速拿到手中,红着脸说道:“原本想丢弃的,但是觉得扔在校内多有不便,待周末回家时再丢不迟吧。”说着,似询问般看着纪美玟。  “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别人怎好多嘴?”纪美玟一本正经地说道:“只是你要当心,倘若传扬出去,你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你父母兄嫂又将待你何如?慎想后果,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先走了。  上官淑兰怔了一下,忙收好书签,跑去追上纪美玟,讨好般说道:“我不会答理他的。”  纪美玟回过头,名知故问道:“谁?”  “那个人呗。”上官淑兰低声说着,脸上已经阵阵烧热起来。  纪美玟在她脸上认真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上官淑兰忙又解释道:“你是知道我的,高中毕业前……”  “明天的事只有天知道。日子不是依我们的安排而渡过的。别说我不能知道你,你扪心自问,你自己知道你自己吗?”纪美玟很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径直往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