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之最近几天晚上都睡得不太踏实。有一天晚上,他在半夜里惊醒过来,连带着方阿拾也被他吵醒了。方阿拾坐起身,揉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张易之脸色苍白,出了一身的汗。“我梦见玛黛了。” 这是他这些天头一回主动提起玛黛的事。从安家回来之后,方阿拾曾试图和他讨论这个话题,但都被他避开了,这就给了她一种错觉,即张易之对玛黛的死完全无动于衷——倘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多叫人寒心呐!好在事实证明,张五郎还不至于冷血到这种地步,老相好的惨死,终究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的。于是方阿拾也就宽容地张开了双臂,把他搂进怀里:“梦见她什么了?” “她说她想见我。”张易之靠在方阿拾胸前,声音颤抖。“你说她会不会来向我索命?” “别瞎说。”方阿拾尽可能安慰他,“就算她要索命,也不会先找郎君呀。你看那安绍期,不也还活得好好的么?” 平心而论,张易之并不是受玛黛之死影响最大的人。自从那日玛黛的死讯传来,苏瑶娘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出过房门了,她的异常状态让全家人都忧心忡忡。方阿拾去看过她两回,第一回正好遇上她睡着了,就没敢吵醒她,等第二回才真正地和她说上了话。 不过两三天功夫,苏瑶娘就瘦了一圈,样子也比先前憔悴了许多。方阿拾自觉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便惭愧地说: “是我和郎君不好,无端端连累了大嫂。” 苏瑶娘反过来安慰她:“长嫂如母,替弟妹分忧本就是我分内的事。只是这事……是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才害那胡姬平白丢了一条性命,要是我当时能够再想想,不那么急着喊安家的人来……” 她沮丧地摇了摇头,之后就说不下去了。凤眉心疼旧主:“这怎么能怪娘子呢?明明就是那西市令不好,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难道不是罪过么?”苏瑶娘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当时都不在,没看见那胡姬被带走时的样子,虽然不哭不闹,可就像没了魂魄似的,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咱们家的大门,又失望又怨恨,毕竟,是我辜负了她的信任……” 方阿拾紧紧攥住她的手:“别说了大嫂,别再去想那晚上的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还有玉翠,玉翠是个好孩子,把她送给安绍期,那是真糟蹋了她。可阿家问我要人,我实在不能不给,毕竟是为了咱们张家……” “玉翠会没事的,她会过得好的。大嫂要是不放心,等身子好些了就去看一看她,那安家娘子不是和大嫂是熟识么?她也会看在大嫂的面子上照顾好玉翠的。” “我原本还想着,先把那胡姬好好安葬一番,然后找慈恩寺的法师做场法事,替她超度,多少减轻一些罪孽,可听说安家把她的尸身扔到了不知哪处乱葬岗里,找都找不到,只能去做孤魂野鬼了。” “那些安家的人,实在可恨至极!” “唉。”苏瑶娘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肚子。“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想,要多做善事,为他积德求福,可如今我造了这样大的孽,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变得怎么样……” 那几天,家里一片愁云惨淡,唯一令人欣慰的消息,就是张昌期拒绝纳小颉为妾,理由是苏瑶娘现下情绪起伏不定,正是需要他多加陪伴的时候,实在分不开身眷顾多一房妾室。趁凤眉去帮忙照看苏瑶娘,小颉悄悄去了方阿拾屋里把这事告诉她。方阿拾既为苏瑶娘感到欣慰,也为小颉松了口气。“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全心全意侍候六郎了。” 不仅如此,小颉还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昨天白天,六郎偷偷出门试了一下。” “怎么样?” “虽还有些疼……但已经不再起水泡脓疮了。”小颉难掩喜色,“都是那清暑汤……不,是娘子的功劳。” 方阿拾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算算日子,等到参军做寿的时候,六郎说不定就能全好了。” “怎么,他打算在阿翁做寿的时候出来么?” “或许吧。还得看到时候能恢复成什么样呢。” 方阿拾本想再问问他们日后的打算,却不料凤眉提前回来了,关于六郎的话题也只好到此为止。目送小颉离开后,方阿拾问起苏瑶娘的境况,凤眉闷闷不乐道:“还是老样子。医士今天来看过一回,说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忧思过度伤了元气。” “忧思过度……” “说到底,大娘子也是心太软,才会被那胡姬的事搅得心乱如麻。”凤眉说,“她还一直担心那胡姬魂魄在外漂泊,我们寻思着,要么过两日中元节晚上,给那胡姬多烧些纸钱,再给她放一盏河灯,算是图个心安吧。” “就照你们说的做吧,我没什么异议。” “此外……娘子,”凤眉还说了件事,“方才我来的时候撞见四郎站在门外,还问了我瑾娘有没有来过,这事你清楚么?” “我不清楚。怎么了?” “我在想,四郎知道瑾娘最近常往我们这跑么?” “知道的罢,不然为什么到这里来找她呢?”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凤眉提醒她,“你还记不记得瑾娘说他撞见五郎和她的事?四郎会不会以为,瑾娘到我们这是来找郎君的呢?” 中元节的晚上,长安各处的佛寺都做着超度亡灵的法会,人们来到长安城里的大小道场,把早准备好的馒头放上,给那些没有归处的孤魂野鬼吃。嘉会坊外,永安渠贯穿南北,夜幕已至,便陆续有人把河灯放入其中,任其随水而行,为亡灵指明回家的道路。 在嘉会坊内,离张家不远处有一座灵安寺,自白天起便一直法事不断,诵经的声音传到宅内,听得张易之心烦意乱。 “今年怎么回事?往年中元节都不觉着有这么吵,早知道就不回来过了。” “郎君别气,就当做是在帮玛黛超度吧。” 这么一说,张易之果然住嘴了。方阿拾吹熄蜡烛爬上床,张易之一把将她拽到身旁,紧紧地搂住了她。 “郎君,我热。”方阿拾闷在他臂弯里,小声地抗议。 “别废话,热就把衣服脱了。” “郎君是在怕么?” “你这婆娘,郎君我抱一会你怎么了?话怎么那么多!” “你压着我头发了,疼。” “……啧。” 张易之勉为其难抬起了上身,好让方阿拾把她的头发抢救出来。换上了个舒服的姿势,方阿拾蹭了蹭张易之胸口,活像只撒娇的小兔子。“郎君别怕,凤眉今晚给玛黛烧了纸钱,又给她放了河灯,她会求得安宁的。” “胡姬性子烈,哪里是你那点纸钱跟河灯打发得走的?” “玛黛又不是什么恶鬼,郎君就这么怵她?” 张易之叹了口气。“她应该很恨我吧。说不定恨得都想把我一块带去那边。” “不会的。她舍不得的。” “舍不得才会想把我带走呢。” “郎君这会怕了?当初要是对她好一些,说不定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嘁,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我要是对她好一些,那就得换你独守空房了,你能乐意?” 方阿拾想了想,把实话咽回了肚子。她心里虽觉得没太大所谓,但凤眉提醒过她,张易之是死要面子爱虚荣的人,虽说表面上喜欢方阿拾不吵不闹的样子,可也不能表现得太不把他当回事。于是便顺着他话头说:“郎君招人喜欢,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但郎君还能念着玛黛,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说明,郎君还是有情有义的。” “要那情义来干什么?又没什么实在用处。哎算了,不提她了,煞风景。” 张易之一个翻身压住方阿拾,正准备往她脖子下嘴时,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这些日子你没少和我同房,怎么没见你来过癸水?” “癸水?”方阿拾想了想,“对了,近来好像是没有过……”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唔……两个多月前吧。五月初的时候。” “吃酸么?” “吃多了些酸果……怎么了?” 张易之放开她,苦了一整个晚上的脸终于有了丝笑容。“你个蠢婆娘!两个月没来癸水你都不在意,万一有了呢?” “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娃娃!” 方阿拾吓得抓紧他胳膊。“不会吧,我才嫁过来不到两个月……” “是快了些,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张易之得意洋洋,“说不定第一天晚上就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