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音将手中的绿灯往上一提,在河道尽头,看见了四座熟悉的棺材。
这一次,这四座棺材也不再是绿色的了,而是泛着灰旧的、腐朽的棕黄色,几乎与这河道和两旁的墓碑浑然一体。
离音的心忍不住一提。
她伸出手来,探入自己手中提着的绿色灯盏中,在灯芯中轻轻一捻,捻出了一缕幽幽的绿光来。
她将这绿光往眼前的四座棺材上送,任由它一一漂浮在这四座棺材上空。
第一座,没反应。
第二座、第三座……还是没反应。
离音心里忍不住打起了鼓,到底还是将这点微弱的绿光,移到了第四座上。
绿光在第四座棺材上轻轻浮动着,好半晌,终于缓缓往下沉。
离音心里一喜。
淡淡的绿光附着于这第四座棺材上,轻易就穿透了这棺材的壁面入了内里,似是一般,很快就将整个棺材都点亮了,发出淡淡的绿光。
还好,生机虽然微弱,到底还是在的。
离音松了口气。
她再不敢耽误,凝神静气,灵识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笼罩在这第四座发着幽幽绿光的棺材上。
灵识一碰上壁面,入骨的寒意就镇得离音生生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倒抽了口气。
虽是如此,她还是没收回自己的灵识,反倒更加尽全力了。
河道尽头,离音的灵识已经堆叠得都快凝滞起来了,她额间的细汗也不住地往外冒。可任是她的灵识再多,再如何使力,这第四座棺材就是连动也不动一下。
“景昭,你倒是争点气啊!”离音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一声“景昭”,似是惊动了什么。
离音来时的路上,忽然有绿光缓缓凝起。
离音的灵识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微弱的、仿佛风中残烛的绿光缓缓自河道上的墓碑上升起,又飘忽着汇聚到了一处,点亮了整个昏暗的河道。
这点点微弱的绿光,仿佛有了意识一般,自发往尽头处飘来。
它们轻飘飘地穿透了离音的身体,带来了点残缺的、却又格外暖洋洋的生命气息。
这点生命气息并没有停留在离音体内,而是再次往前,入了被离音的灵识重重包裹起来的第四座棺材中。
棺材中的绿光更盛。
离音的意识里,那座沉如巨石般不可撼动的棺材,陡然轻了起来。
离音眼神一亮,抓住时机狠狠一使力,将整个棺材抬了起来。
她转过身,恍惚间似是看到了一道道虚幻的影子正漂浮在一座座墓碑前,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她的先辈们。
离音心头忍不住发沉。
她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行的乃是祭祀礼,“第五代渊南王渊南离音,替第三代渊南王渊南隐……多谢各位。”
“后辈无能,还能得前辈庇护,是我等幸事。而今天下承平,本源修真界再无天道危局,愿诸君……安息!”
河道静悄悄的,早已没了那些虚幻的影子。仿佛从头到尾,都不过是离音的错觉似的。
离音长长叹了口气,将身后的棺材一卷,借着剩下的那点微弱的绿光,很快就退出了这荒芜之地。
又一个星夜。
望渊楼第九层,离音站在硕大的、冒着绿光的生机阵之外,看着阵中心的那一座泛着淡淡绿光的棺材,想了半晌,还是将新得的冰魂玉加入其中。
冰魂玉一入其里,这泛着绿光的棺材就慢慢凝固起来,成了透亮的绿,看上去既像是琥珀,又像是翡翠,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但这种光泽出现在一座棺材上,总感觉还是怪怪的。
离音强迫自己忽略那种观感上的微妙感,在原地盘腿坐了下来。
待缓过口气后,她的眼神又落在掌心那道红尘三千镜的虚影上。
离音伸出手,一点金色的灵力在指尖跳动着,轻轻点在手心的镜面虚影上。
虚影由虚化为实,成了真正的镜子,落入离音的掌心中,沉沉的,是一种完全真实的质感。
离音短暂地愣了下,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伸出手,指尖结了个玄妙的纹络,轻轻点在镜中心。
一圈圈波纹以她的指尖为中心向外荡开。仿佛这固态的镜面一时间成了水面似的。
波纹慢慢平息,镜中的场景已经大变了模样。
还是那条离音熟悉的银河。星光熠熠中,一艘灰黑色的小船静静停靠在中间。有一白衣人正侧身软倒在小舟上,似是沉睡了许久。
离音清了清嗓子,“景昭?景昭?”
景昭的意识正困居在无边无际的雷海里。雷光在他身周不住跳跃着,不时就朝着他兜头劈来,将他的神识都劈得发麻发木。
他的气息已经格外微弱了。渐渐地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身在何处,又有着何种等待和诉求……
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都要撑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人,“景昭,景昭……”
声音格外飘忽,似乎是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景昭涣散的神识不由得稍稍凝聚。
他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叫的是自己,只不过在这种千篇一律的、只有雷鸣声的世界里,忽然闯入的这点声音就像是甘霖一样,让他不由得想凝神听得更真切些。
多好听的声音。
似是久久等不来那叫景昭的人的回应,这声音的主人有点急了。
她换了一个称呼,“渊南隐!渊南隐!”
一声渊南隐,落在景昭耳里,比任何惊雷声都来得还要响。
他昏沉沉的识海里骤然起了一道电光。光闪过,将他的识海照得亮堂堂的。
借着乍亮的光,景昭一眼就看见了自己。
狼狈求生的自己。
他想起来了!
他是渊南隐,他也是景昭。
银河中心的小舟忽然动了动,软倒在地的白衣人猛地直起了身,可能是起得太急了,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晃了晃,让人疑心他是不是要一头栽倒到银河里去。
好半晌,他的意识终于稳稳立住了。
透过一方镜面,景昭时隔多年,再次看到了眉眼含笑的离音。
“好久不见。要叫醒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景昭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你现在……是死的还是活的?还是不死不活的?”
倘若不是见景昭神色间的迟疑之色太过明显,离音说不得会翻个冲天白眼。
“我活着,活得好好的。多谢您挂心了!”
她将镜面一转,对准了生机阵中棺材的正面,又伸手打了个响指。
透过冰封的棺材,景昭看见了一个人。
镜花为冠,大紫作袍,似笑非笑的神情,乖戾张扬的眉眼……
是不是有点眼熟?
这分明……是他自己吧?
景昭愣住了。
离音道:“我去得还算及时,你肉身的生机还未散尽。所以我将你的肉身带出来了,就放在望渊楼第九层里,以天衍生机阵镇着。”
她看向景昭,郑重道:“景昭,你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这一下的震动,于景昭而言不可谓不大。
他是有想过,倘若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得自己还能重返人间。可当遥远的心愿真的有朝一日近在咫尺了,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昭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开了口,“你……你为何……”
离音有些诧异,“这难道不是你的心愿?”
是当然是了,就是……
离音摆了摆手,“无所谓是不是了。总之我都能起死回生了,见者有份吧。就当……”
她笑了起来,“就当是偿还你当年护住我阿娘的恩情了。”
离音明明只是随口一说,可在景昭听来,分明是一副想恩怨两清的样子。
这他就不乐意了。
渊南隐到底还是渊南隐,没摆脱当年那副乖戾的性子,这会儿连不要脸起来也丝毫不觉得不自在,“怎么,你这意思是,这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就想把我打发了?以后咱们就没瓜葛了?”
离音隐隐觉得事情的走向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她救了人,这还成了她欠人家的了?
虽则她的确欠了人家不少吧,但他上赶着这么讨要,怎么感觉这么怪呢?
景昭哼一声,“你这一身本事可有不少是我教的吧?你当年之所以能这么快修为有成,得有不少是我的功劳吧?”
他若要这么论,那离音可就当真了。
离音一较真起来,可是不太好糊弄的:“我以为你培养我是有目的的,现在我帮你达成了目的,咱们该……皆大欢喜?”
景昭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虽则他一开始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接近的离音,可在这过程中他投入了多少心力和情感,是一句皆大欢喜、恩怨两清就能说清楚的吗?
离音不是一向最知恩图报、最重感情的吗?怎么到了他这里了就忽然这么理智了?
景昭心里更不得劲了。
可叫离音说来,他们两人也算是老熟人了,老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她把这最大的恩情还了,也把救他的事放过了,这以后他们不就能轻松相处了?
怎么听景昭这意思还不乐意?
离音是真有些糊涂了。
但这会儿她并没有跟景昭争的意思。
“行吧行吧,你说的都对。总之当务之急,是你得先想法子从红尘三千镜里出来。一码归一码,我能将你的肉身自荒芜之地带回来,却没办法将你的意识从红尘三千镜里释放出来。你们的交易得你们自己完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