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伸出手,轻轻点了点那朱砂痣,又看向了我的棺木。 他就这样背着我上路了。他没有马,也没有钱,只得徒步而行。他怕我尸身腐烂,于是一路都用内力护着我。因此,这一路走得异常艰险。 他就这样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越过汉关,走到了昆仑山下。 昆仑山,可真冷啊。 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背着我便直向那最高峰爬去。 那便是日后当地人所称的公格尔峰。 下雪了,他迎着风雪,抗着苦寒,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隐藏在昆仑山里的道观,道观前有一棵松树。 李凌抬眼望去,只见是那熟悉的三个字:明源观。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门中喊道:“师祖,李青之子李凌,来向师祖谢罪了!求师祖施以援手,救这姑娘!” 门里传来老者的声音:“谢罪?你何罪之有?” 李凌低了头,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门里传来老者的轻笑:“你哪里有认罪的态度?” 李凌忙道:“当年李凌不该顶撞师祖!不该违逆师祖!” “错的是这个吗?你难道真的不知,为何我会将你父子俩逐出师门?”老者的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 李凌也没有说话,只听老者接着道:“你们父子俩错在痴心妄想,妄想让死人复生!人各有命,你们却要逆天而行,这才是你们的错处!” “师祖,”李凌叫道,“可有些人,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什么样的结局,能是你我说了算的吗?”老者问。 李凌听了这话,不禁握紧了拳头,抬头对门中道:“我自己的结局,为何我自己做不了主,要让那无情无义的老天做主?” “执迷不悟!”老者骂道。 李凌知道自己此时不该这般态度,又忙磕了几个头,伏在地上道:“求师祖救杨蘅姑娘!若师祖能救杨蘅姑娘,李凌任凭师祖处置!” “你们父子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者道。 李凌又磕了个头:“求师祖救杨蘅姑娘!” 老者也十分坚定:“不救!” “师祖!” “她都死了几个月了,你还是趁早安葬了她,让她入土为安吧。”门内的声音道。 “师祖若不答应,李凌便在这里长跪不起!”李凌道。 门中的老者有些诧异:“你就这样铁了心地要救她?” 李凌笑了,笑得凄凉:“这世间所有人都轻贱李凌。大唐的人轻贱李凌,因为李凌有番邦血统;安禄山的人也轻贱李凌,因为在他们眼里李凌只是个工具;那些看我变戏法的人更只是些路人,李凌于他们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可她不一样,只有她真心待我,只有她不轻贱我。她尊重我,她心里有我!遇见了她,我才知道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狗屁血统狗屁工具,我才知道,自己从前竟然好似白活了!她就是我的命!只要她能好好的,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可笑,可悲。”门中的老者叹道。 “还请师祖救救这姑娘!”李凌又高声道。 老者却依旧不改口:“不救。” “师祖!” 门内已没了声音。 李凌低了头,苦笑:“那李凌,便在这里,长跪不起。” 李凌果然遵守了他的话,背着我的棺木,跪在那里。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他的头发已被雪染白。雪越积越深,他的整个下半身都已埋在了雪里。可他仍然忍着,跪在那里,直到腿失去了知觉也没有起来。 他从怀里取出了那玉笛,抚摸着上面的字,满眼的不舍。他正了正背上的棺木,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这已不知是多少次了。他的血化作点点红光,飘进了我的棺木里。 他在明源观前跪了七天七夜,大雪也下了七天七夜。 这七天里,他不吃不喝,也起身未曾活动,就算再精壮的男子也撑不住的。 最后,他在明源观前倒下了。 他背着我的棺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去,栽进了雪里。 他已经被冻僵了。 就在此时,明源观的门终于来了。 老者站在门口,看着几近被雪掩埋的李凌,叹了口气:“何必呢?” 我看着老者的容貌,不由得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净元老道,那个把我封进帛画的道士。 老者把李凌拖进了门,把他放在火堆旁边,又开始给他运气调理。 不知过了多久,李凌终于醒了。他睁开眼,只见自己已身在观中。侧头一看,只见净元老道正在一旁打坐。而我的棺木,就在净元老道身边。 那笛子早就不知被扔在何处了。雪太大了,早就寻不见了。 “师祖。”李凌叫了一声,就要下榻去向净元老道行礼。可他只动了一下,便不受控制地从榻上跌了下来。 他看向自己的腿,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使劲捶了捶,然后便愣住了。 是的,他的腿因在雪里埋了太久、冻了太久,已然废了。可被影响的不仅是他的腿。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执着?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如今我也救不了你了。”净元老道叹了口气。他本以为,李凌会因耐不住天寒,自行离开。可没想到,李凌竟然真的在大雪中跪了七天七夜!若不是李凌自己是修道之人有些能耐,只怕早已冻死在明源观外了。 李凌道:“我不要你救我,我只要你救她!” 净元摇了摇头,道:“你自己已是命不久矣,不如在阴间和她团聚。” 李凌却苦笑道:“可若在阴间也不能团聚呢?” 净元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凌看向我的棺木,道:“师祖,她是自尽的。你不是说过,自尽之人,死后魂魄会自行散去吗?她又岂能逃过那魂飞魄散之苦?” 我听了,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 为何我从来不知! 净元老道的脸色也瞬间一变,他震惊地看着李凌:“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李凌苦笑:“我用我自己的血,把她的魂魄封进了桃符里,用我自己的血喂养她的魂魄。因此,她的魂魄至今未散。” 原来我被封进了桃符里,原来我没有魂飞魄散,都是因为他的血。 我心中一痛,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这么傻?”我摇了摇头,默默哭道。 “你好大胆!”净元老道也怒斥他,“你可知道,用这样的法子,喂养出来的乃是六亲不认、暴戾专横的厉鬼啊!她会为祸世间的!” 李凌点了点头,凄然一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可只要她的魂魄不散,她便还有还魂的希望!因此我才背着她的尸首,跨过千山万水,来求师祖救她。”说着,李凌低下了头,又道:“可如今,我心里明白,我也命不久矣。我一死,她的魂魄无人喂养便又会散去。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孽障!你们父子俩都是孽障!当年你爹为了让你娘还魂,偷了我的帛画,险些酿成大祸!如今你为了不让一个女子魂飞魄散,竟然又生生给我造出一个厉鬼来!”净元老道越骂越激动,“我当年就不该收留你父母,就不该传授你们法术!” “随意吧,师祖,”李凌疲惫地道,“我如今不求别的,只求师祖能保全她的魂魄。只要她的魂魄仍在,她便还有希望。死了不是终点,魂飞魄散才是,魂魄散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她不能这样轻易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不是她应有的结局。” 净元老道看着李凌,想骂什么,可一看他那苍白的面色,终究是没能骂出口。 “弟子不孝,让师祖为难了,”李凌又道,“李凌只有这一个请求了,还望师祖成全。” 净元老道终究是不忍的。 “唉,罢了,你们父子俩,简直就是来讨债的。”净元老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李凌笑了:“多谢师祖了。” “先别说谢,保全她的魂魄,可是有条件的。”净元老道又说。 李凌问:“什么条件?” “我需要你的魂魄。” “什么?” “我需要你的魂魄。”净元老道严肃地对李凌道。 李凌想也不想便点了头。 “连个缘由和后果都不问的吗?”净元老道颇有些不满。 李凌微笑道:“师祖,我相信你。” 净元老道哼了一声,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娓娓道来:“这女子已成厉鬼,这已是难以改变的事实。你死了,无血喂养,她便很快地就会散去。因此我有个法子,那便是让她一直成为厉鬼,用她自己的怨气来维持她的魂魄。” 李凌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净元老道看着李凌,道:“要有怨气,便要有恨。之前是用你的血喂养她的魂,这才让她成了厉鬼。因此,最简单的法子,便是让她恨你,她已经熟悉你的血腥味了。” “让她恨我?”李凌犹豫了一下,问。 净元老道点了点头,又问:“怎么?舍得吗?” 李凌低了头:“这会让她难受吧?可是,”李凌顿了顿,“比起让她恨我,我更怕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净元老道一时语塞。他本以为这样可以把李凌吓回去。 “所以,师祖要用我的魂魄做什么?”李凌问。 “我要封住她的一部分记忆,让她恨你。这个倒不难,难的是让她一直恨你。所以我需要你的一部分魂魄,来帮我长久地封印她的记忆。这样,只要她的恨意稍退,她就又会想起你,便又会恨你。这样,你受的住吗?”净元问。 怪不得,我的记忆会出现偏差;怪不得无论过了多久,那天的记忆仍然鲜艳;怪不得每当我意志稍弱,我便会想起李凌…… 李凌低头,握紧了拳头,道:“那她,是不是就要一直成为厉鬼了?” 净元老道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从前又没有用过这个法子。人各有命,你若后悔了,放弃便是。我会把你二人合葬在一处的。” “合葬在一处?”李凌苦笑,“魂魄都散了,合葬又有何意义呢?” 说着,李凌强撑着身体,摆出了一个下跪的姿势,对着净元叩了一个头:“弟子已下定决心,还望师祖成全。” 净元老道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施法那日,我被从棺木中去了出来,放在了一张冰床上。 李凌艰难地爬到我身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对不起,要让你受这样的苦。”他轻声道。 净元在一旁道:“你才是要受苦了。用了你一部分的魂魄,你便会成为残魂,从此生生世世,短折而死。这个暂且不论,你就算活着,也是体弱多病,神思异于常人。” “师祖,”李凌打断了净元的话,“师祖不必再劝了,李凌都明白。” 净元叹了口气,道:“那我们,开始吧。” 李凌坐在冰床边,靠着冰床,闭上了眼睛。 风云突变,只见一道金光闪过。李凌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看见他的魂魄被从体内活活抽离出来,又被净元老道亲手撕裂。 “取你一魂二魄,换她记忆不灭。”净元说着,神情庄严,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违逆天道之事,一件他无法把握后果的事情。 接着,我只看见那桃符上也闪现出了诡异的光。只见净元老道一挥手,带着残魂指向那桃符,刹那间,那诡异的光竟全变成了带着黑色煞气的血红。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颜色终于变回正常。我心中明白,在这一刻,李凌终于成了残魂;而我,也成了那满心怨气的厉鬼。 净元老道收了手,眼神复杂地看向前方。我躺在病床上,而李凌则靠在床边,脸上是安详的微笑。 “走吧,去投胎吧。”净元老道挥了挥手,对李凌剩存的魂魄无力地说道。 李凌的魂魄似乎已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听见了这命令,便木然离开了。 “何必呢。”净元坐了下来,摇头叹息。 “我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了你们父子俩。老子偷我帛画要给妻子还魂,最后累得自己修为尽废一身伤痛;我把你们逐出师门,想摆脱你们,可没想到儿子又用自己的血来保全心爱之人的魂魄,最后自己的魂魄保不全不说,以后的生生世世都要短折而死了,”净元念叨着,抬起了头,打量了下这个道观,“或许该回中原了,这地方,不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