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征斟酌道:“为了保住性命,他必然要舍弃其他的一些东西。他在犹豫。” “什么东西?” “这么说吧。谎言,是为了说谎者的利益而存在,便会使另一些人受难。” 卞征说的颇有深意。 我愣了愣:“这位少年郎真是好善良。” 话说出口还有点怕卞征觉得我这人不厚道,瞥他一眼,神色半分变化也无。 坦白讲以命换命并不公道。但显然箭在弦上不容我再仁慈,况且世事皆掺杂情感,我的情感便是施与月弯弯的援手。 “让他们见一面,然后究竟要不要这条命,由他自己选好了。”卞征温和地说。 我轻轻颔首。 …… 十日后。 柏家每年三月,都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让宗族里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游乐献艺,称之为“小花朝”。 这个活动起初只包括柏姓嫡系与旁支,后来成了家中风俗,庆得颇有规模,便开始邀请交好的世家,逐渐成了一种交际行为。 我原本寻思着不要去了,不用想也知道女孩子能玩个什么,有学问的作诗文,有才艺的弹琴跳舞,再不行还能炫耀绣工丹青,总之是没我什么事儿的。 结果架不住关著微来央我,并且我觉得她还在暗示我这是我入宫前最后一次“小花朝”,柏家长辈一定很希望我到场,有利于我树立亲和形象与拉近亲戚关系。 于是我有幸见到了簪缨世族的柏家是什么样子。 据说柏府的面积不如关府大。但这并不是柏府不气派,而是关府忒阔了。当年关岑中发迹的时候,也是站对了夺嫡阵营,新皇一登基关府的邻居某大臣便倒台了。恰好关岑中年轻气盛时抒发过对大房子的向往,还给新皇记住了,于是关府一扩建,就成了寿京数一数二的大宅子。 然而论内部构造和家底囤积,关府就比不上已经富了好多代的柏家了。柏府地皮上每一寸土都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气派,规矩尊卑复杂森严,若我穿越在这种世家,必然难过的很。 “小花朝”是室外活动,柏府有一块地方,留着好些参天的老树,很适合乘荫摆宴。 我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年轻女孩子们阿谀奉承的心还没那么强烈,同时基本的求生欲也使她们没什么故意向我找茬的打算,我在一旁坐得惬意,时不时和关著微探讨哪个茶点十分不错。 在对诗的环节,著微也接了一段。我虽然不会作,但九年义务教育还是学了基本的古诗赏析,听得出著微这两句不单秀丽工整,在意境上便比外家闺秀充斥小女儿娇羞情思的句子高出一个层次,内心颇为自豪,特地多给她剥了个杏儿。 对的差不多了,有人插句题外话:“哎呀,在座的姐妹们,多的是妙语连珠。可怎么有几位姐姐,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闷葫芦似的!” 作为闷葫芦的入选人物之一,我忍不住挑了挑眉。 坐在那说话之人身边的女子仿佛忽然怯怯扫了我一眼,然后抬肘顶了顶那人,自己也大声道:“是哦!哎,无故姐姐就没有对诗,那不若,评一评如何?” 她大概是怕得罪我,想圆个场,不幸她的“无故姐姐”却平白躺枪。我记得柏无故此人,唯一一次见面就觉得率直得很,便竖起耳朵,好奇地听她怎么答。 答复声却意外的很近,我之前竟未发觉,她只和我隔了两个人远。柏无故嗓音冰凉:“不好。只有关家小姐一句尚过得去。” 在场女子,尤其是方才参与过对诗的人,笑容都凝结在了脸上。 我觑了一眼著微神色,却见她既不羞涩也不尴尬,反而饶有兴味地在观察别人。 我笑了笑,在鸦雀无声中,清脆地拍了拍掌。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果真快人快语,我替舍妹谢过无故小姐。那,我们继续?” 我救场倒不是出于热心肠,毕竟我这也不算特别给面子。只是有必要适时的提醒一下,关家哪个小姐都不是她们能惹的人,话题还是别在这条上面硬磕为好。 接下来是献艺,这环节的观赏性就强了很多,毕竟大家睡不是自小苦练,水平相当可以。除了女孩子一多难免叽叽喳喳的,我还是很有兴致。 不知叽喳到了什么地方,话题中忽然出现了柏无故的名字: “无故,你的刀舞我可仰慕好久啦,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你何不在你家的小花朝上,让大家开开眼呢?” 我压低声音问关著微:“小花朝不是年年都有吗。柏无故没下过场?” 关著微也压低声音回我:“开玩笑。你看她那个样子,像是有心情跳舞给这些人看的吗?” “那为什么大家都知道她跳的好啊?” “无故姐姐性格有些怪,跳给谁看全凭她心情。唔,不过有幸观赏的哪些人呢,很多都大有来头,无故姐姐就名声在外了。加上有一年,陛下观了无故姐姐的刀舞,赞她是天下第一的刀舞姬,据说当场向舅舅表示要订她为自己的儿媳。这‘刀舞姬’便无人不知了。” 后来,柏无故就订给了卞征。我心中默默补充道。 当下,她正被人催促去舞上一回,我作壁上观,只听柏无故道:“我不愿意。” 意料之中。 转而那受到驳回的女子又道:“你总这样,刀都要生锈啦!你不舞给我们看,我可哪来的机会给你喝一声‘好’呢?” 我觉得这“好”字咬得格外阴阳怪气,一定是比着柏无故方才那句“不好”说的。好嘛,之前碍于牵扯了关家人,怕我恼火,她们忍气吞声揭了一篇,原来找场子的时候留在后头。 当然,我更没理由给柏无故撑腰。便托着脸,愉快地看她们怼着。 结果,我以为将要白热化的事态却出奇的偃旗息鼓了—— 柏无故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吃自己的杏子。 我听见挑衅者得意地嗤了一声。 我又推关著微:“这为什么?” “她就是这样吧。有什么说什么,但对浪费口舌的事不感兴趣。” ……还真是。搞不好这姑娘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得罪人吧。 果汁没少喝,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得去解手。给我引路的柏家侍女在我准备回宴时大概又被别的小姐喊走了,我不是很识路,走了两步很心烦,寻思能不能等来个同路。 听见脚步声一抬眼,这姑娘面熟面熟。居然把柏无故给等来了。 我正心情复杂,就听她说:“关小姐站在这里想事情的吗?” 我神情一凝,纳罕道:“难道就不能是什么也没想吗?” 她听了,歪了歪头,神色忽然充满探究:“我觉得你在想事情。心事。” 我笑道:“哦?什么样的心事?” 她道:“令人想不通的、烦躁的、不痛快的心事。” 我脸上的笑容撑了撑,消失了。 我道:“呀,猜的这么准。那是不是我跟你说说,你还能为我解惑呢?” 我话语有点冷。 柏无故神色未动:“你可以说。” “那么你说,为什么一个男人在危险中,为了一个女人把原本坚持的事都妥协了;可等他脱险后,却要离开那个女人呢?” 我的唇抿成一线。 九天前,在卞征的安排下,尚在病中的月弯弯被神鬼不知地带入宗牢。 她出来时脸色苍白,告诉我,曾问说,等他。 七天前,月弯弯撑着病容,到了秋官府外,亲眼看着一顶车驾停下,也就是所谓来审问的和铉大人。 四天前,卞征给了我消息,曾问出狱归府。 三天前,烧花庭的小倌偷偷来找我,说月弯弯受了责打,原因是她自请卸去贞平的名号。 我待要去见她,小倌说月弯弯才挨了罚,鸨母不会让她见客。按关家权势,强硬起来我倒未必见不着,只是阵仗大了些,如今三月已至,我尚有皇室的婚约在身,不能横生枝节。 万般郁闷,我只得从小倌口中听转述。 小倌说,月姬心情很差。千杯不倒的风尘人,喝得烂醉,还是风寒在身。醒后和鸨母顶嘴,坚持不再做这个贞平,说她再也做不好一个贞平的仪态了,鸨母失望透顶,动了荆条。 我心里冰凉,知道必然是出事了。这个时候,反而不急于真相,只道:“糟蹋自己。” 小倌道:“月姬说,您不必气她糟蹋自己,一具血肉躯,伤两道也罢,有什么干系。” 我道:“猜我心思她倒是聪明。做事却越来越笨了。” 小倌道:“月姬还说,人一不痛快起来,就是要作弄自己的。身上不苦一苦,上哪儿去填心里的窟窿呢?事已至此,让我对您道一个谢过,您费心了。” 落了个“费心”的我磨着牙道:“到底怎么了?” 小倌道:“月姬附了信给您。” 严密封存的一个竹筒。 我道:“劳烦了。你回去吧。” 拆开竹筒,我一个人对着简牍上短短两行墨字怔了很久,白楝进来换茶时我才让她念给我听。 月弯弯曾言,倘若有一天他想离开她,可以直言,她不会闹。 如今她在信中说,如他所愿,她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