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匆匆远行,也曾踩过火热的荆棘,任利剑刺瞎双眼。以为你终会停下脚步,注意到一个烧灼的灵魂即将沉入黑色的泥淖,在它疼得面目全非之时,你会兴高采烈的欢呼和鼓掌,兴许还会打赏我的癫狂。可你的天地只是静寂,你看着天边的云,看着风,看着一棵树从出生直到死去。于是我被困在自己的迷魂阵里,悄无声息的干涸,被泥巴埋掉了,被水冲走了,被风吹散了。可你的天地还是一片静寂,仿佛我从没来过。 这是一种绝望。 原来是我忘了,这是个颠倒的世界。某些奢望早该扔得远远的,有吃就吃,想睡就睡,现实很近,未来却远。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新桃换旧符。所以在那些个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头顶冒着金灿灿的佛光。 这是另一种绝望。 算了,还是让我继续把故事讲完吧。自从送饭的换成了住在对面山上的猴子。我的伙食水平开始逐步下滑,餐餐都是树叶、大枣或酸桃任君品尝,直吃得我一身清气飘飘欲仙,连时来蹭食太白金星都抱怨不少。于是我使出童子功,向太白金星要来锅碗瓢盆,先是用干柴烧出旺旺的火来,随后捞来楞头楞脑的肥鱼,又从野地里揪一把青绿油亮的野葱,再加上一点从无涯之海捡来的形迹可疑的盐巴,便是一锅淳朴又肥美的鱼汤。香气四溢之时,太白金星却躲在树后,口中念叨着:“罪过,罪过。” “你不过来尝尝?可惜了的。”我摇摇头说。 “久不沾荤腥气。”太白金星抬头望天。 于是我独自一人大快朵颐,吃完便打了一个滚,随后对天大呼:“哈哈!痛快!痛快!” 太白金星看着我,有点愣神。 “你……疯了一般。”他说。 我看着天上的云,问道:“痛快你晓得么?” 太白金星手抚长须,悠然说:“很久以前……罢了,不晓得。” “没关系。有了痛快,就有痛苦,痛快太短,痛苦却很长。”我善解人意的说。 太白金星倒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我起身检视了一周,怅然道:“这也实在太简陋了。” 太白金星身体动了一下,盯着我说:“你还要什么东西?我可搞不来。” “有锅碗瓢盆、柴火炉灶、调料有点少……算了,将就着用吧。可是……”我转身立在他的面前,说:“有一样东西万万少不得。” 太白金星装作看天看地,始终不接话茬。 天下起雨来,我用手拂拭了一下额前的雨滴。一张水母般透明的大伞又开始在头顶漂浮游走。我明白,她还和从前一样,存在于每一个角落,细心照看着我的躯壳。 “做饭没刀,就像神仙没法器,怎么弄?”我顺手薅了一茎草,慢悠悠剔起牙来。 “别看我,我没刀。”太白金星抬眼望了望伞,又打量着我,若有所思。 “神仙多的是神兵利器,会没菜刀?别那么小气,借我一把来,砍下蜂窝做甜水给你老人家尝尝。” 太白金星面有难色:“我炼丹的,不过是玉帝看我办事老成,礼数周全,就承他老人家意旨四处活动活动。没那些个凶险的兵器,拂尘倒有一把,要不要?” “谢了,你好好收着吧。”我摇了摇头,疑惑的问:“真没有?这老儿也忒抠搜了。” “反正是没有。”老头口风也严实。 “可惜,可惜。我倒看中了一处蜂窝,足有一尺见方那么大。里头不知多少好蜜。摘了来,加红枣、梨块、枸杞子一块温火煨炖。梨也融到了蜂蜜里去,配上……”我自言自语。 “何不取黑夜叉的尾骨一用?”太白金星忽然道。 我不再说话,只死死的盯着他。太白金星继续道:“黑夜叉尾骨,乃世间至韧至刚之物,且愈是年纪幼小,愈是刚柔适度,锋锐难当。因黑夜叉久居异界等闲不敢造次,自古以来多少神仙欲求之而不得。但凡得之一二,便爱如珍宝,引之为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一阵风吹过,我忽然失神笑了起来,随后大声道:“不知,不知。” 转身便走,太白金星上前扯住我道:“记着,我可没给过你的凶器。” 我笑道:“记着,记着。” 太白金星欲言又止。我疾步走远,耳边却远远飘来老头的话:“这天神,有些奇怪啊。” 很多天以后,每当我细细摩挲手中的骨刀时,眼前还不由浮现出黑夜叉墓前的情景。那时的天色阴沉,风凄雨迷。可我的心中却似有一团火在烈烈的烧,烧得我徒手扒开“咕叽”的墓时,竟丝毫不觉痛楚。我找到了“咕叽”的尸骨,从小小的骨架上取下那只骨头。细雨中,有微微的光在闪烁。我端详着它,喃喃自语道:“好孩子。” 我站起来,将骨刀挥向天空,大声喊道:“为了……”,我噎住,犹豫片刻后又滑稽的大喊:“蜂蜜!” 你要知道,久未演戏,连我也有点生疏了。 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那天的到来。大鹏在等着他的敌人,灰翅夜叉等着他们的领袖,孔雀等着她的凤凰,蛋山等待着这个世间的神。这些热切的期盼让我也有些急不可耐起来。于是在一个月色温柔的夜晚,我截住不知想飞去哪里的孔雀,向她比划着说:“他到底来不来?” 梨花云般堆叠,孔雀在月光下亭亭而立。她张开翅膀向我飞来,迎着风时高时低。她落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觉得无聊么?” “他到底来不来?”今晚的空气有些燥热,情绪像用塑料泡沫擦过毛玻璃,刺得人坐立难安。 “就在不久以前,你好像总有演不完的戏,赚不完的钱。你的身边老是人山人海。我像在森林里找一片树叶,在海里捞一条鱼。”孔雀懵懵懂懂,似问似自语。 什么树叶?什么鱼?我如丧家之犬,大难临头不知死期。这位刽子手却还装模作样只与我闲话家常。我双目赤红,口舌干燥。我努力咽下最后一丝唾液,然后撞开她的肩膀,向远处的阴影走去。 忽觉有风,向我徐徐而来,未及回头双脚便已离地。 令人绝望的爱,无法自控的恐惧和恨意终于山洪般喷涌而出,让我目眦尽裂的扼住了孔雀的脖子,发狂般大喊:“我要杀了你!” 层叠的枝叶与飞舞的落英划过夜空,月色溶溶,梨花枝头如雪。在这个平静又平常的夜晚,我终于跟孔雀全神贯注的厮打在了一起。我用尽全力卡着她的脖子,她挥舞着双手抓花了我的脸。我扑上去反剪双臂,却被她一脚蹬中小腹。吃痛中我拉住她的手,她瞬间失去平衡,跌入我的怀里。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手臂将她压进我的胸膛。孔雀在我的臂弯里奋力挣扎,逃脱无果后忽地咬住了我的肩膀,困兽般猛力撕咬。 狂怒之下,我的肌肉与血管狰狞可怖的浮凸而出。耳边传来的她的低吼,鲜血从肩上滴落。剧烈的头疼开始蔓延,那是凤凰的妒火在燃烧。我却不甘示弱的将孔雀越扼越紧,紧到连自己都无法呼吸。我已分不清天与地,生与死,分不清愤怒还是渴望。我的双目渐渐湿润,怀抱着孔雀在痛楚中仰天而啸。回声响彻山谷,惊起无数乌鸦“扑喇喇”向后飞去。 我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和一只鸟打了一架。在世界上每个角落存在的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我终是用一息尚存残存的理智,一点一点松开孔雀,任由她的牙齿咬断了我的皮肉,刺入我的骨骼。我浑身湿透,几滴汗水从我的下巴滑至她的眉梢。她轻轻一颤,急切的抬手覆住了我的额头。那该死的头疼终于渐行渐远。 孔雀的嘴角血迹斑斑,我不由替她轻轻揩拭。忽然间想起她吃人的传说,便轻声道:“好吃么?”又得寸进尺的将脖颈倚近她的唇,在她耳旁说:“怎么样?再尝一口?” 她的唇越来越近,我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上的绒毛正在被她轻轻拨开,接着是她的鼻子,她的眉毛,和她的脸颊。它们沿着我的脖颈蜿蜒而下,彷如一条丝线在我的心中似有若无的拨弄。她的气息如雾般弥漫,我阖上双眼,开始意乱情迷。 “吃了你?”耳畔一句低语,眼角眉梢妖气笼罩。几丝长发落入我的颈窝,我的心终于炸裂。 妈妈,我想吻她,我爱她。 在我即将吻住那张唇时,它忽然说:“你不能死。”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让我所有的冲动瞬间清醒。我对于她,只是不能死。故事从头至尾,从未改变。 山风猎猎,我靠在背后的树枝上,失神的说:“对,我不能死。”我径自将她推开,找了个树杈坐下。 月光轻笼大地,一只兔子钻出洞来,蹦跳到泉边喝水去了。 孔雀坐在我身旁。 “有酒么?”我用手扯着头发,烦躁的问。 “没有。” “女人也行。” “没有。” “要死了,没有酒,也没有女人。就算是要杀头,也有……” “快看。”孔雀指着月亮的方向,忽然打断我。 浮云匆匆,斑驳的光影在一望无垠的天地间游走。影的碎片掠过草与树的原野,掠过起伏不定的山峦,合拢了来,让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又一转眼,山风乍起,吹散满天烟云。圆月静悬,光明重回大地。我听到隐去的喧嚣正由远而近,虫在欢唱,万物在生长,这个世间的生灵已安然入睡。 我的心中忽然有一股力量,缓慢却坚定的生长出来。 当我面对悠悠天地,正被生命的博大与脆弱感动得涕泗横流时。孔雀却在一旁侧着头问: “想女人?” 情怀“叭叽”落地。 想不到孔雀贵为神仙,境界居然如我般低俗,我不由鄙视的摇了摇头。 “想安樱?”孔雀继续问。 我有些无语。 “桑一一?”今晚的孔雀变成了好奇宝宝,接二连三的追问。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毫无秘密可言。于是在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的驱使下,我转头道:“小明的爷爷活了九十九岁。” “如果小明的爷爷爱管闲事,可能会活得与我一样长。”孔雀撇撇嘴,毫不示弱的说。 我正欲反驳,忽觉肩膀传来一阵刺痛,我看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皱眉道:“你这牙尖嘴利的妖怪,也忒狠毒。” “我说,人应该知足。”孔雀借着月光,凑近了仔细瞧了瞧,又轻轻吹了口气。只见翻开的皮肉开始愈合,疼痛也渐渐消失了。 孔雀满意的点点头,说:“开天辟地,你还是第一个想杀我的人。”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我歪着头仔细想了一想,发觉方才我居然与孔雀打得有来有往。于是道:“刚才……你那些神通呢?” 孔雀听闻此言,顿时愣住,半晌方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说:“我……好像忘了。” 我看她愣头愣脑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孔雀不解,又嫌我的笑声聒噪,便伸手来掩我的嘴。我凌空抓住她的双手,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一来二去,孔雀如被病毒感染般,终于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和着我的节奏一起大笑起来。 两个傻子仿佛在比赛谁的笑点低一般,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隔空狂笑。如此一来,我的腹肌终于遭了秧,只好顶着满脸眼泪鼻涕冲她大喊:“别笑了。哈哈哈……哎哟,哎哟,疼。”。谁知孔雀也上气不接下气的冲我喊:“我,停,不下来。你滚,滚,滚。” 寂寞了千万年的蛋山终于变得闹嚷嚷的,连早已睡下的棕熊都被我们吵醒,钻出洞暴躁的大声吼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