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漏断人初静。 看着房间里陌生的床和桌椅,沈熹微心头忽而一阵绞痛。这是搬到安平县城的第五个夜晚,她依旧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漫长的黑夜仿佛没有尽头。借着皎洁月光,她披上外衣,一步一探地往前走,摸索到桌子上的洋火,重新点燃了蜡烛。 一室光明,跳跃的烛火跟此时沈熹微的心境一样躁动不已。她踱步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子,抬头去迎倾洒而下的月光。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右手托腮,沈熹微歪头望着天上的圆月,眼里也慢慢噙了些泪水。月光再洁白,终究也照不亮她回家的路。 这边开了窗,西屋那边却是立马上了门栓。后背抵着坚硬的门板,许静姗捂着嘴巴,几度哽咽,却硬是不让一丝声音从指缝中流出。 若不是被逼无奈,熹微也不用跟着自己到处颠沛流离。说到底,还是她这个做嫂嫂的没有用,乱世之中撑不开羽翼,护不住她想保护的人。 清嘉还小,熹微也还未到出阁的年纪,沈家本就门衰祚薄,只剩下这两个孩子。她就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也得把他们拉扯大。 思及此,许静姗胡乱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散掉白天梳好的头发,上床抻开被子睡下。明天一早她要上街去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盘下来开个面馆,赚钱养活这一家子。 “夫人,小少爷又在闹了,您快去看看吧。” 才刚睡下,盼儿就来敲门了。许静姗怕被她看出来自己刚哭过,起床开门之前先到水盆旁洗了把脸。 “清嘉怎么了?” 盼儿叹了口气:“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问他他也不肯说。后来见天色晚了,我便多嘴唠叨了一句,要他早些睡下,免得耽搁明天上学,谁知他突然就哭了出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这孩子一贯乖巧懂事,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都怪自己太粗心,也不问问他在学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来不及想太多,许静姗趿拉着布鞋,心急火燎地往儿子的房间跑去。 床上,一个小人儿蜷缩在被子下面,肩膀一耸一耸的,离得近了,还能听见细微的啜泣声,哭得甚是委屈。 “小少爷,夫人来看你了。”盼儿上前,试图把被子拉下来,可没想到沈清嘉拽地更紧了。 “盼儿,你先出去吧。”许静姗轻声制止了她。 “是,夫人。” 盼儿听从许静姗的吩咐,默默地退了出去,让她们娘俩单独说会儿话。 许静姗脱了鞋,躺在沈清嘉身后,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问道:“清嘉,为什么哭呢?” 哭声一顿,继而是一阵沉默。 许静姗耐心地说道:“你要是受了委屈,就跟娘说,娘会想办法解决。如果一直拖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恶化,你明白吗?” 被子被底下的人掀开了一个角,继而露出一双红肿的杏眼。沈清嘉吸了吸鼻子,撇着嘴道:“我不想去上学了。” “能告诉娘原因吗?” 许静姗轻抚着儿子的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因为……因为同学们都欺负我,他们说我是外地来的,不要跟我玩。”沈清嘉说着说着,又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那先生不管吗?” 听了儿子的一番话,许静姗原本就沉闷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郁。她自己吃点苦倒没什么,但儿子在学堂里被人欺负,却让她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剜了一刀。 “先生说了他们,可是不管用。那些同学把我的书本都丢到地上,还往我的凳子上吐口水。” 看到儿子眼中的恐惧,许静姗又心疼又自责。她搬到这里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寻一个好的学堂。不为他升官发财,只求知事明礼,谁知一番好意竟办成了坏事。 “从明天起就不去学堂了,等娘忙完这一阵,就给你请一个先生,单独到家里来教你。” “您说的可是真的?” 沈清嘉半信半疑,娘这样做未免有些奢侈。这次去学堂,他可是交了十几块钱,要是专门请先生给自己上课,岂不是要花费更多? “当然是真的,娘什么时候骗过你?不过你要答应娘,以后遇到什么事,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许静姗硬是从嘴角扯出一抹笑来,伸出左手小指,跟儿子的勾在一起。 “好。” 沈清嘉破涕为笑,开开心心地跟许静姗做了约定。 “不早了,快睡吧。” 为儿子贴心地掖好被子,许静姗轻轻地哼起了歌。温柔又绵长的声音传进沈清嘉的耳朵里,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不多时,听见儿子均匀的呼吸声,许静姗悄悄起身,回到了自己房里。从床底下搬出一个雕花木盒,她打开来数了数,里面还有三百块钱,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首饰了。 这是她们四口人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底。不到万不得已,那些首饰是不能动的。 许静姗算了一笔账:盘下一间面馆,少说也需要几十块钱。另外,清嘉的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至于其他的,能省则省,日子紧巴一点,倒也能过得下去。 只是,要委屈熹微和盼儿了。 …… 第二天天刚亮,许静姗早早起了床,简单地梳洗打扮一番,吃过早饭,就独自去了县城里最有名的小吃街。 街边的小摊都已支起了架子,摆好了桌。炸油条的、煮油茶的、蒸馒头包子的,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早茶,将这条街装扮地分外有烟火气息。有些赶早工的汉子迎着吆喝声,大喇喇在桌前坐下,点上一碗胡辣汤还有一笼包子,配上店家新炸的辣椒酱,吃得大汗淋漓、浑身舒爽。 民以食为天。纵使生活过得多么不易,饭总是要吃的。 大部分摊位前面都是人挤人,但既然是做生意,肯定有赚有赔,门可罗雀的也不在少数。一路逛过来,许静姗注意到了有几家铺子甚是冷清,虽然店主站在门口大声招揽生意,却收效甚微。 路过一家粥铺,许静姗径直走了进去。 铺面不大,有些桌椅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尘,墙角也有零零星星的蜘蛛网。进来半天,却不见有人招待,她朝后厨喊了一声: “有人吗?”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身穿灰布褂,肩搭白毛巾的精瘦小伙跑了出来。好容易迎来稀客,小伙麻溜地摘下毛巾,殷勤地擦了擦桌子,笑地几近谄媚: “这位客官您要吃些什么?” 扬起的飞尘把许静姗呛地不轻,她掏出手绢,掩面咳了几声,随后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想问问……” 话还没说完,那小伙立即变了嘴脸,拿着毛巾挥舞道:“去去去,不吃饭来这儿干嘛,我可没那闲工夫招待你。” 许静姗倒也不生气,她算是明白了,这个铺面生意差不是没有缘由的:桌椅脏乱,店家又是一副势力相,就算做出来的粥再好喝,也没人愿意光顾。 “这位小哥,麻烦你给我盛一碗粥来。”许静姗对着那小伙的背影说道。 小伙楞了一下,转过身来的时候又戴上了虚伪的面具,点头哈腰地问道:“您要吃什么粥,我们这儿有黑米粥、糯米红枣粥,还有杏仁粥。” “那就来一碗糯米红枣粥。”许静姗俯下身子,吹了吹椅子上残留的浮灰,坐下来慢慢等。 一会儿工夫,小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送到了许静姗面前。 几颗红枣漂在浓白的米汤上,把勺子伸下去轻轻搅拌,碗底不多的米粒旋了上来。许静姗喝了一口,细细咀嚼一番,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很显然,红枣是米汤煮好之后才放上去的,而且米也不是今年的新米,吃下去总有一股霉味。 许静姗用手绢轻轻拭了拭嘴角,问道:“小哥,这碗粥多少钱?” “不多不多,一毛钱。” 小伙看这位客人吃得不是很满意,生怕她不认账,原本两毛钱的价又降了一毛。 原本想着,这位小哥性子不好,或许是因为熬得一手好粥,才有傲慢的底气。但尝到味道之后,许静姗断定这间粥铺是很难起死回生了。 “实话说,粥的味道并不好。” 小伙一听这话,立马翻了脸,冷冰冰地开腔道:“怎么着,想赖账?这粥再不好,你也喝过了,不给钱就别想走。” 许静姗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板板正正地摆在桌上:“我不会赖账。但恕我冒昧,您这间粥铺怕是要经营不下去。” “关你什么事!”小伙听了以后火冒三丈,拳头往桌面上一砸,做出要撵人的架势来。 “您与其这样苦苦支撑,倒不如把这店面卖给我,好歹能止个损。”许静姗依旧不急不躁。 小伙的脚步明显一顿,但碍于面子,他嘴上依旧不依不饶。 “这样吧,您先不用着急做决定,三天之后我会再来,到时候您要是还没改变主意,我便不来纠缠。” 许静姗丢下这句话,而后从容地离开,留下那小伙依旧楞在原地。至于这事能不能成,她心里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就算人家愿意卖,价出得高了,她也未必能买得起。 希望能如愿吧。这间店铺位置好,客人肯定是源源不断,能买下来最好不过。要是不行,她也不会勉强,再去看看别的铺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