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星稀月黯。 不远处的楼阁高宇冒起滚滚浓烟,从芳华堂这个方向看去,一半是沉静无忧的夜幕,一半是惊心动魄的火光。 窗外喧嚣,即便竖耳细辨也听不明白,是哈卓语。采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 薛晗骁临走前,又加派了许多暗卫跟着她。进宫前,她曾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同他们隔空打过商量,皇宫森严他们自然进不来,遂命他们在外头等候,若是宫内无异样便作罢,若是有变故就趁乱闯进来。 毕竟是薛晗骁训练出来的人,应当不蠢。 如今的情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能做的就是在救星赶来前尽量争取时间。 “不愧是做了将军夫人的人,这种临危不乱的本事,我确实佩服。”白芍笑得一团和气,眼神怎么瞧也不像是佩服。 “我也佩服我自己。”采薇若无其事地对着茶盅里的清茶打理碎发,“知道为什么吗?” “哼,困兽之斗。”白芍不屑地飞去一个白眼。 外头响起剧烈的砸门声,像是几个体型魁梧的壮汉在撞门,几撮砂砾应声簌簌而下。 采薇蹙起的眉头转瞬舒缓:“看天色,已过戍时,那位号称京城第一的盗匪已在城里闹开了。” 白芍不解其意,眯起眼打量她。 “为了这个盗匪,五城兵马司会全军出动,于城中各处布下天罗地网。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叫那贼人溜了。娘娘您猜,那贼人会往哪儿跑?”不等她回答,采薇就嫣然笑道,“皇宫。” 顷刻间的寂静,就连外头的砸门声也歇了下来。 白芍拧着秀眉,明明占上风的是她,可她却莫名地心里发毛。 “然后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采薇挺直腰板往前款款步去,“五城兵马司有缉盗之责,指挥使林大人有权包围皇宫,要求禁军统领,也就是娘娘的兄长配合缉拿。到时,若是您的兄长露出马脚会发生什么?” ——坐实弑君谋逆的罪名,被外头前来勤王的人反将一军。 夜风卷起几颗火星子,落地后闪耀不了多久就散作灰烬。 “哼,哪有什么贼,你当所有人都这么愚蠢好糊弄吗?”白芍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已经打起鼓,到底是做贼心虚。 “有没有贼,这重要吗?娘娘难道就没听说过三人成虎的故事?我说有贼,那就有贼。”采薇被某人带坏后,说起谎来是游刃有余。 谈判讲究的就是气势,无论双方的筹码如何,只要在气势上压过对方,那她就赢了一半。 “那又如何?”白芍被她的气场震了一震,仍旧摆出强硬的姿态不退,“就算他五城兵马司能把皇宫包围,没旨意皇上的旨意,就连他林大人也进不了宫,更何况是他手底下的兵?” 顿了片刻,外头的砸门声再起,比刚才还要剧烈,声声催命。 采薇在裙子上蹭掉手心里的汗,笑意盈盈道:“娘娘您又错了,您有一个厉害的哥哥这不假,可也别忘了,我的哥哥也不是吃素的。他那三寸不烂之舌,都能把那没皮没脸的格萨世子说得恨不得当场自尽,更何况寻个正当理由进宫这么件小事?” 好吧,她承认,她确实有些夸大其词了。 这“声势浩大”的主意是则琋见动摇不了她进宫的决心而提出的,事先准备得并不充分,采薇也不知能有几成胜算。先不提他们到底能不能撬开宫门,就光是要劝动那老顽固林大人就够费劲的了。 可则琋只说:“放心。”她便信了。 砰——半边木门已被撞开,透过缝隙可清楚地瞧见刀剑交接时反射出的寒光。 两人的心一道提了起来,都想看看来的究竟是哪波人。却听一声巨响,门扉被彻底撞飞,连同一个满脸乌青的哈卓人,而将他揣进门的人却是…… “秀秀!”采薇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丫头竟然会武功! 原以为屋里头藏着什么身手了不得的绝顶高手,薛晗秀连舞刀的姿势都摆好了,却发现里头只有采薇和面色刷白的白芍。 “二嫂!快走!”薛晗秀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一把攥住采薇的手,飞奔了出去。 外头七七八八倒着一排伤员,没倒下的哈卓人则继续同一群灰衣人缠斗。采薇认出那群灰衣人,他们就是薛晗骁派来的暗卫,这赶来的速度果然快! 念及采薇有孕在身,两人不敢跑得太急。只敢挑那种偏僻无人的小道,慢慢向外头挪动。一边耳朵里载着幽静的虫鸣声,一边耳朵却塞满了喧天的厮杀声。 穿过这条路就是宫门,就是希望。每靠近一步,采薇的心就狂跳一下。小腹隐约有胀疼感传来,她倒吸口气,心里不住默念:马上就能逃出去了,马上就能逃出去了。安慰自己,也在安慰腹中的孩子。 咻—— 一道银光扯破夜色,朝她呼啸而来。好在薛晗秀反应及时,挥刀将暗箭打落。 黑暗中,一顶羊角风灯幽幽步来,映出来人冷峻的面容。玄衣翩然,银色的修竹暗纹随风流淌出寒意,而比衣裳更阴冷的,是他的眼,就连眼角的泪痣也渗着丝丝森然。 “哥、哥哥。”薛晗秀手上的刀开始晃动,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亲哥哥。 “你若还认我这个哥哥,就该把刀尖对准你后头的女人,而不是我。”薛晗骏说着打起响指,两边城墙上立即重新勾箭搭弩。 采薇捂着肚子,虚弱地扶着墙,额上已覆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她不怕失望,只怕才有了一线生机又彻底被人扼杀。 她知道,无论薛晗秀怎么选,今晚她都必死无疑了。可她不甘心,她不怕死,但她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她一块死! 小腹越疼,脑子就越乱,周身的力气似流水般泻去。眼睛闭上前,她似乎瞧见薛晗秀提刀护在自己面前,高喊:“吾乃定安侯薛斌举之女,镇北将军薛晗骁之妹,谁敢造次!”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傻妹妹,都跟你说了,别提你二哥,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似有几道风声在同时撕扯她的耳朵,意识彻底模糊前,她好像还瞧见了则琋的脸。真难得,原来他也会露出这么难看的表情,就跟谁要死了一样。 死?采薇忽然一个激灵,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手攥住那搭在自己腕子上的手,从齿间勉强挤出一句话:“救……孩子……一定要……救他。” *** 宫城另一头,皇上的寝殿。 一双敝旧的黑靴悠然走过廊下,身后的漫天大火在为他伴舞,火光里的悲鸣在为他吟唱,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早已迫不及待。 推门而入,熏炉里还燃着珍贵的龙涎香,来人抄手而立,深吸一口气感受了一下,面具下的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信步走去,目光大喇喇地扫过周围的金银饰物,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屋里的宫人要么被白芍调走,要么被外头的骚乱吓跑,如今只剩龙榻上这一卷鼓起的锦被,以及锦被下躺着的九五之尊。 “皇兄,我们终于又见面了。”那人说着就拔出匕首向下捅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匕首马上要割破锦被之时,被子底下的人突然腾起,银光闪过,匕首被远远击飞,叮当一声落地,边上还撒着几滴圆溜溜的血点。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八王爷。”薛晗骁从怀中掏出帕子,闲闲地擦拭起剑锋上的血痕。 八王爷捂着受伤的右腕,倒吸口凉气,踉跄后退几步。 “你?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薛晗骁丢掉帕子慢慢上前,语调慵懒,眼神冰凉,“就许你诈尸?就不许我诈死?” “你都知道了?”面具下,他本就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透着几分狂妄,几分不甘。 薛晗骁拢起手站定,笑得坦荡:“八王爷指的是何事?是杭州钱府藏兵之事,还是扬州收买杀手之事,还是同哈卓勾结,藏匿随园,企图谋逆之事?” 屋外头似有一黑影晃过,带起的风钻入灯罩,烛火跟着跳动了一下。 “哦不对,不是企图谋逆,而是已经谋逆了。”烛光将他的脸映照得半明半灭,万千情绪纷繁在眼中,一瞬又都消失无踪。 八王爷忽地扬起脖子大笑,脖子上青筋暴起。 如蝼蚁般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了两年,只盼着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将他那道貌岸然的皇兄踩在地下,让他也尝尝这再地狱游走的滋味,没想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薛晗骁始终没有表情,像看待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一样睨着他。成王败寇,两年前他就注定了要失败,而且永远都会失败。 八王爷咬着牙槽冷声道:“他在哪?带我去见他!我要当面同他对峙。”就算死,他也要拉一个垫背。 因喊得太用力,右手腕上的血一下涌出好多,滴答在地,绘出狰狞图案。 原本以为,这样无理取闹的请求,薛晗骁是不会答应的,没承想他却摊手一笑:“好,我带你去见皇上。” 八王爷心头一喜,藏在袖子里的暗器跟着偷笑。而下一刻,后心突然扯开的痛意却彻底带走了他所有的希望。 “可惜,皇上不想见你。”薛晗骁浅笑着立在尸首旁,衣袂翩然,风姿卓然。 元青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拱手回话:“逆贼八王爷已死,其余党羽皆已俘获,收押天牢。” 薛晗骁淡淡点头,望了眼外间的上弦月。明明局势已定,不知为何,他心里仍旧惴惴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还有一件事,”元青顿了片刻,悄悄觑了他一眼才道,“夫人她今晚……好像也进宫了。” 哐当,宝剑震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