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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城下了很大的一场雨,血红色的雨,落雨生花。这雨连着下了三日,三日后老天爷终于放晴,红花开遍整个土城。明明是六月艳阳天,却是阴冷如寒冬。  我在马背之上被安风厚实的斗篷裹在怀里,望了这土城最后一眼,“走吧!”  安风轻轻嗯了一声,“驾!”,就要挥鞭赶路,路却是被人从前面拦住。  那人着一身黑色,锦衣华服,身上同安风一样披着厚厚的黑色斗篷,黑色的帽子将他的大半张脸隐在暗处,只看见那一双凉薄苍白的唇,张合之间,我听见这么一句话:“陆若语,她在哪里?”  眼前这个人,该是那个人了。如若猜得不错的话,“吴旬邑。”我喊出这个名字来。  “她在哪里?”男子抬眸,看我,只是奇怪的是,那双眸子里无波无澜,空洞一片,如若不是他此刻看着我的方向很准,我怕是会觉得那是个瞎子。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怕是那陆若语瞒了我一些事情。  “她走了,说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我这样答,却是被那男人立即反驳,“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说着,那男人脚下像是生了风一样,明明上一刻还在离我不近的地方站着,下一刻便是从我眼底冒了出来,不止如此,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只觉得胳膊一阵生疼,再看时候,人已经下了马,与那男人面对面立着,至于安风,我只瞧得见他模糊的一个轮廓,耳边似乎有他的声音,但更多的是风声。  那男人拥有魔鬼一样的速度,周遭的一切一切都在快速倒退着,唯有此刻紧紧抱着我的这一个男人我瞧得清楚分明,“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挣扎着,却是无用,那男人的胳膊力量极大,无论如何我也是挣脱不得,最后只得认命,任由他带着我跑。  “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了多久,我只觉得头昏脑涨,有些无力地发问。  “到了你自然会明白的。”那男人的声音依旧清冷,只是此刻听着,清冷之中还多了几分可怖。  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有些让我不好过。  我的直觉很准,因为那吴旬邑,直接将我带到了土城的乱葬岗。  城外二十里的乱葬岗,名曰无泪坟。这个名字的由来,无从考究,只是有人说过,乱葬岗是个死人的孤独群聚之地,这里的坟头永远都不会有人流泪,故名无泪坟。无泪坟前无悼念之人,无泪坟前无怜惜之人。  吴旬邑将我就地放下后,朝着某处走去,三五步后,在一处草木繁盛的地方停住了,看着某个方向,问我,“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听说过,当然听说过。譬如说土城所有的无名死尸都是在这里死去的,就地埋了,故而这地方土地肥沃的很,花草树木长得也是这土城最好的地方,于是盛夏,这地方也是阴气森森。再譬如说,不止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见到过女鬼,即便是大白天的,也可以见到个白衣长发的女鬼在这一处游荡来游荡去。  再再譬如说,每到七月的鬼节,这地方总是会出现鬼火,和着鬼火一起出现的,还有黑白无常,他们是来收这里的孤魂野鬼入地府当鬼奴的。  我将听说的这些,一一地道了出来,那边的男人听了,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笑不过数声,笑声渐止。那男人转身过来看我,慢慢地,拉下了那宽大的斗篷。  斗篷之下,一身黑衣的男人,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苍白的唇色,苍白的脸色,疤痕在脸上纵横交错,十分恐怖,此刻,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地紧。  却又觉得熟悉,是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是不是觉得很熟悉?”那吴旬邑慢慢地向着我走过来,嘴角带着诡异的笑,“三姑娘,你前一日才见过如我一般的脸,怎么今日就忘记了呢?”  是的,我是才见过那样的一张脸,陆若语。她的脸也是如此,因为死了,却见了光。  眼前的这个男人,同样是死了,见了光。  后知后觉,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你不是吴旬邑!”  那个陆若语口中的吴旬邑,是个清冷的男子没错,但绝对不会是个活死人。  “你,你是谁?”我故作镇定地问。  那男子呵呵笑了两声,“你不是有一双魂眼么?不是可以看穿这世上的神魔鬼怪么,三姑娘?”那话里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男人的眼神带着轻蔑,呵了一声继续道:“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你,毕竟我与若语不同,她是无心的活死人,我却是有着半魂的活死人。”  有着半魂的活死人?我大惊,“你说什么?半魂?”  “沈流央。”那男人道了三个字。  想不到,竟然在这荒凉的土城,见到师傅口中所说的那个活了数千年的半魂活死人。  我的心思都在脸上,或惊讶,或欣喜,或疑惑,那男人看的清楚,对着我看了好一阵,开口:“浅溪的人,大多喜欢公平交易。三姑娘,我同你也做一个交易,如何?”  我愣了,“你与我,要做什么交易?”明明他的本事,要高出我不知道多少。  “你将若语救回来,我便将我的半魂,心甘情愿地献给你。”  “为什么?”  “她的故事里或许没有我,可我的生生世世里,都是她。”那沈流央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依旧空洞,看得人也空空落落的。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是为沈流央。  陆若语说的故事里,少了一个人,该说,少了一个半魂。  初夏,同济堂陆掌柜家的女儿陆若语上山采药,采回来个男人。那男人眉清目秀,只是,是个瞎子。  瞎子上山伤了腿脚,失了探路的权杖,那陆若语于心不忍,遂是将人救了回来。救人一命于医者来说不过是件小事,大事还在后面。  瞎子在那同济堂里养了半月的伤,伤好之后,便成了陆家的入赘女婿。  土城本就不大,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足够街头巷尾议论个半月半年,更何况那貌美的陆家小姑娘嫁给了一个瞎子,这样的大事!  七月七,土城家家户户的未出闺阁的小姑娘都要去那仙女庙拜娘娘,放天灯,赏花灯。  “她那一日穿了鹅黄色的衣裙,提着鲤鱼灯笼,站在一众女子中间,巧笑嫣然,只一眼,我便知道我入了魔。”  瞎子沈流央,死在了七月七的那晚,死在了去仙女庙的路上。至于为何而死,沈流央自己也记不得了。只知道见着满寺庙的明亮灯火时,全身上下刺痛无比,那张脸,便是这样毁的。  沈流央不愿入地府,便在阴气最足的乱葬岗这一处藏了起来。三魂七魄在头七那一日其实散的差不多了,他知道自己的气数将尽,但不愿意这样地离开。头七那一日,他又回了一趟陆家,彼时的陆若语因为伤心欲绝,将将哭倒在了那棺木之前。  沈流央,莫名地留下了半魂,而后这千年,靠着乱葬岗的阴气苟延残喘地活着。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活着,因为陆若语在他死后半年便是去了,据说是积劳成疾而死。可那样的一个人,为何会积劳成疾?  沈流央不知道的事情,后来听那些个游魂野鬼说了些。  自打他死了,不久那陆家掌柜的一日里失足落水死在了自家荷花池子里面,陆家的管家也年岁大了,回了老家。老管家一死,陆家的仆人也接连散了,于是那陆家也就只剩下了个小姑娘。同济堂是陆家掌柜一辈子的心血,沈流央知道陆若语不会让父亲的心血这样地毁掉,自然是要照看的。所以那积劳成疾,也就成了自然。  沈流央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在陆若语去黄泉之前,再与她见一面。  他是个不死不灭的半魂,在这一刻,成为他与她再见的最大阻碍。  沈流央浑浑噩噩地活着,不死不活,睡着的时候,耳边总有个声音告诉他,等下去,等下去,你们一定会再见的。这话像是魔咒一样渗入到了骨血里,或许是为了让自己活的不那么绝望,于是抱着这样的一个念想继续在此处守着。  直到那一日,他与那吴旬邑斗法,将那人快杀死的时候。  一身鹅黄的女子,就这么出现了。一如初见,女儿羞涩,美目流转间皆是心动。只是这次,女孩儿的心动却不是对他。  这一世,她还是陆若语,却喜欢上一个与他是仇家的术士。  吴旬邑在陆家呆了多少日,他也就在陆家的屋顶守了多少日,当然,都是在晚上。  根据沈流央所言,那吴旬邑根本就不喜欢陆若语,但多少猜到了些许沈流央与陆若语之间的微妙关系,于是将计就计,接近了陆若语,甚至不惜以女孩的真心作为筹码。  那一日在仙女庙前,吴旬邑与沈流央打过一次照面。  “看来沈兄你对这个女孩子很感兴趣,不过人鬼殊途,你们怕是不可能的了。再者,那小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意思,现下看来,沈兄觉得这小姑娘的拳拳之心,我该如何应?是应好,还是不应好?”  沈流央咬牙切齿:“你敢动她一根毫毛,我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吴旬邑不以为意地回:“那正好。以你的如今的功力,不过再将我打得半死而已,正好让那小姑娘再照顾照顾我。”  沈流央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呸了一声,却还是认命了,“你要如何?”  吴旬邑要的东西很简单,他要沈流央的效忠。  这便是有了后来的故事。  有些事情,不是偶然,而是命里注定。仙女庙花灯亮起的那一瞬间,吴旬邑从灯火之中看到了陆若语的命。那命里,是三日后她会死。是以,吴旬邑匆忙离去寻那起死回生的东西,却忘了因果这回事。他万万不该在那时候轻易许下诺言,留陆若语形单影只一人。  那一夜,陆若语与陆家老头一同出逃,陆老头是被那乱箭射死的没错儿,其实那一夜陆若语也死了,是绝望而死的。陆家老头死在了自己的眼前,心上人也不知去了何处撇下她一人,那一刻哀莫大于心死,活着的陆若语便是这样死了。  死的时候,或许连她自己也不自知。  活死人陆若语跟着那宫里的人回了家,第二日见了日头,于是那张如花一样的脸便是毁了。  陆若语因吴旬邑而死,沈流央为陆若语而亡,但那当事人,都是不知的。这样的事情,我见了许多,本该麻木,但还是经不住同情那两人。  可即便同情,即便我很是想要沈流央的那半魂,但这桩生意,我却是做不来。  因为陆若语,已然魂归九天。  雨落生花,每一株都是陆若语。  “她说当一个活死人活着很累,看着喜欢的人却不能拥抱很累,当一个吸血的傀儡很累,所以她把该还的都还了,至于不能还的,那便一直欠着好了。”  那雨落生花不是妖异之象,只是这土城承不得那引魂珠中的巨大灵气,故而以雨化解,雨落自然生花。  “雨铃花,你见得世面多,该知道什么时候这花会开。”  雨铃花,即雨灵花,这六界之中但凡术法高深的人或者灵兽陨灭的那一瞬,雨灵花会应运而生。  “这不可能。”沈流央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冷笑了一声后说出这句话。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依旧在盯着我瞧。  “你不用如此刻意地试探我,若语她不想活,谁也拦不住。若是你真的不信,大可以去问问那个人,他对你应该不会说假话。”  我说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如今沈流央能问的,不过一个吴旬邑而已。  那人是这引魂珠的真正主子,如今引魂珠的第二主子死了,他应该是第一个感觉到的。  可是很奇怪,他迟迟都未现身。  这真是奇怪,奇怪。  在我说完找那人之后,只见那沈流央,忽地安静了下来。  “她除了说不想活,就没有说其他的话?对那个人呢?”  陆若语对着那吴旬邑,的确是留了些话的,只是自明白沈流央陆若语以及那吴旬邑之间看似复杂实则一点儿也不复杂的关系之后,我很是有见地的故意漏了些陆若语的遗言,毕竟有时候,死人的遗言比活人的当面说出还要伤人十二分。  “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  沈流央呵了一声,不知道在对谁说,“这样啊,是么。”  那一日的黄昏,又下了一场雨,太阳雨,依旧,雨落生花。  “实在是有些可惜。”身后的安风叹了这么一句。  “有什么可惜的?”忘了一眼渐行渐远依旧陷在烟花细雨之中的土城,我反驳,“那于他们两个,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何以见得?”  “安风,傻孩子,你得知道一个道理,这世上所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故事,终究是少数,大多呢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有些好运些认得的,相爱的,也只是在白费光阴,最终也逃不过相爱相杀互相厌弃生恨的命运。还有一些更惨,求而不得,那沈流央求而不得,那陆若语也求而不得,再看看现下,都死了个干干净净,也没啥执念留下,多干净!”  安风哼了一声,“那是他们蠢,也不把话说清楚!”  “那你想他们如何说?”我朝身后的安风翻了个白眼,反问他:“难道你要那沈流央冲到那陆若语跟前去,与她说我是你千年前不幸而亡的爱人么?”  安风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依旧鸭子嘴硬,“若是我,当真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可你是你呀。”  一句话后,再无任何的回应。  离开土城,我与安风向着南而行,很快来到了徐州境地。  “徐州,好吃的东西很多,其中以糖心莲子羹闻名。好看的东西也很多,其中呢,又以七夕那日的万人烟花宴闻名。至于好玩有趣的,就不能不提泛舟白沙江上一日游了······”我在这边碎碎念着,那边的安风笑了,“倒是不知道三姑娘竟然这般的孩子心性,原以为是个······”可话在我抬眼望过去的那一瞬停下了,那剩下的化为几声尴尬的哈哈笑来。  “你原以为是个什么?”我很好奇安风对我是如何的评价,思索了小会儿开口:“杀人不眨眼的女狂魔么?”  安风的哈哈大笑,笑道中途笑不出了,因为他被口水呛着了。  “三姑娘,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有些呛鼻,还有些烧喉咙?”安风皱眉问我。  我才不会上当。“没有!”斩钉截铁地回他,毕竟他这转移话题的手段,实在是不怎么高明。但很快,我就知道,安风并非在顾左右而言他。  真的,有呛鼻子烧喉咙的味道。  五里外,红光冲上了九天,一场南风过,浓烈的烟尘味道随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