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阳景,天色将明未明。夜半濛濛的雾气提早暴露在了初春的熹微晨光下,瞬间便消解于无形。破晓的曦光投照到人间,只见大唐长安城里一百一十座坊列阵严整,坊与坊之间的街道巷陌之上点缀轻黄浅绿,为这座当今世上最繁华最伟大的都市染上了层层春色。 长安城四平方正,严谨有度,俯瞰状如一方棋盘。 棋盘的中轴线是长安最宽阔平坦的一条大道,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横贯南北,直冲北面皇城的朱雀门,从朱雀门再往北,便是太极宫承天门。朱雀大街的两侧分列坊市,大小寺庙散布其中。白天人们出坊活动,正如巨大棋盘上的小小蚂蚁,到了夜晚则蚁归巢穴,城中闭市宵禁。 在这方棋盘的东北部,也就是紫微帝星所指的方向,是龙首原,整个长安城地势最高的地方。龙首原上坐落着一片宏伟壮丽的宫殿群,它既与棋盘相接,又独立于棋盘之外。 它是当今天下最为耀目的一颗明珠。它散发出的光彩可与日月争辉,可令山川失色。它的存在使天下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过去两百年的漫长昼夜里,照亮长安、乃至整个大唐江山的不是天上日月星辰,而是它——大明宫。 诗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故曰大明。 又,易曰:含宏光大,元亨利贞。是为含元。 大唐繁华尽在大明宫,而大明宫之雄伟尽在含元殿。含元殿是大明宫的三大殿之首,与大明宫丹凤门遥遥对望。 此刻,文武百官皆盛装冠带,经由丹凤门依次进入,然后跨过御桥,肃立在含元殿前的广阔空地上,等候赞礼宦官宣布开启新皇的登基大典。 裴准与皇甫镈和令狐楚三人穿着紫衣,站在百官的最前面。 皇甫镈年逾六十,但一向精神健朗。今日他却一反常态,一张精明机敏的面容尽失往日的风采,手脚都微微发颤,方才行经御桥的时候险些跌倒,幸好裴准眼疾手快搀扶了他一把,否则定要被御史们弹劾个仪容不整的罪名。 令狐楚比皇甫镈年轻十岁,相比之下却要从容淡定得多。他谨守身为百官楷模应有的仪态,进退有仪、举止自若,只是在看到裴准搀扶皇甫镈时,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对于皇甫镈反常的因由,一众官员看在眼里皆是心如明镜。先皇在世时,皇甫镈为求宠信,向御前引荐了方士柳泌,专门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先皇龙驭宾天,柳泌自然犯下了欺君之罪。太子李恒在病榻前继承大统,当即将柳泌斩杀于中和殿。对于引荐柳泌的皇甫镈而言,罢相贬谪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不过令狐楚也是由皇甫镈引荐拜相,他们二人可谓进退与同,荣辱与共。眼看皇甫镈灾祸将至,令狐楚何以还能如此淡然,裴准一时间也难以看透。 裴准与这两位比他年长许多的同僚没有太多的交往。两年前,裴准勘平吴元济的叛乱回京,与他们二人几乎同时先后拜相。但很快,裴准就奏请先皇领兵外出,清剿藩镇余乱。 早春的气息清冽而不寒凉,裴准深吸一口气,顿感气定神怡。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仰视面前的巍峨宫殿。 三层丹墀玉阶之上,白玉围栏将碧瓦朱梁的含元殿护在中心。梁柱之上斗拱翘昂层层叠加,承托起大殿的华盖屋檐。屋檐上是排布如鱼鳞般的翠色琉璃瓦,折举平缓、出檐深远。殿顶横梁两侧各有形如倒悬之刺的巨大鸱尾,衬得飞檐愈发形如巨鸟之双翼。 含元殿前方分峙栖凤、翔鸾两座阙楼,殿基两侧又盘旋围绕着左右两条龙尾道,气势雄浑刚健,宛如一只跋涉万里的鲲鹏暂栖于此,转瞬就顿而张翼,振翅欲飞。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即便是位高权重的一国宰相,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己身之渺小,渺小如风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或许,这正是当年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倾举国之力修建含元殿的真实意图。 初春的阳光渐渐显露出了它的锋芒。 随着赞礼宦官高声宣令,李恒在一众宦官宫女的簇拥下,从百官阵列中穿过,缓步登上含元殿的高台。 新皇李恒高立于含元殿殿基上,有如立于鲲鹏之首。李恒垂眸,含元殿前文武百官皆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空前绝后的喜悦,这是只属于胜利者的喜悦。 李恒今年已有二十八岁。十年前,他的母亲郭贵妃设计毒杀了昭惠太子,他庶出的皇长兄。然后他的父亲在势力遍布朝野的郭氏一族的逼迫下,不得不放弃澧王,而将李恒立为太子。李恒从王府搬入东宫,十年过去,终于又从东宫入主大明宫。 李恒明白,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的母亲。如果没有郭氏,那日惨死在王府中的就不会是澧王,而是他自己。但是—— 李恒将视线从俯伏的臣子们身上移开,投向丹凤门之外那片更为辽阔的地方。 含元殿建在龙首原最高的地势上,也是大明宫的至高处。李恒极目所至,长安城一百一十座坊历历在目,甚至长安西南郊的终南山,都像是能被他一手抓在掌中一般。 他再也不是王府中那个不谙世事的遂王,不是东宫里随时会被母亲呵斥的太子。他现在站在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尊位上,他是大唐的天子,万民的新君。即便是帮助自己登上帝位的母亲郭贵妃,也决不允许挑战他的皇权天威。 有时候,心念的全然转变只需要那么短短的一瞬间。 一轮炎阳终于也不再满足于初绽锋芒。不知不觉间,它已升到了天空中最高的位置,更加肆意地燃烧起炽烈的火焰,炙烤着人间的芸芸众生。 新皇的登基大典冗长而繁杂。官员们峨冠博带,头顶烈日,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分毫不敢出错。尽管已经汗流浃背,但无人敢在御前失仪。赞礼宦官的尖细嗓音在此刻显得无比聒噪,似乎每个字都是往官员们的脊背上放下的一只小虫,一点一点啃噬着他们的肌肤。 好不容易等皇帝念完告万民书,再由宦官接过,交与金吾卫统领,将诏书张贴于长安城墙上三日,登基大典终于结束了。 皇帝离开含元殿后,有宦官宣旨,说陛下移驾紫宸殿,又命朝中正三品以上官员及御史中丞萧俛、中书舍人李宗闵、翰林学士段文昌、监察御史牛僧孺、李德裕、元稹、校书郎韦淳等入紫宸殿面圣。 一众官员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大礼仪,身心俱疲之际忽然听到这道圣旨,立刻抖擞精神,细细品味起圣旨背后的深意来。 皇帝召见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其中身居一、二品的都是一些虚职,真正握有实权的当然是那三位宰相:皇甫镈、令狐楚和裴准。除了这些高官重臣,皇帝陛下又特意召了其他七人,尤其是韦淳一介小小校书郎居然能得与宰相同受召见,可见这些人圣眷正隆。 皇甫镈即将失势,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看来,新任宰相的人选很可能就会在那七个人当中产生。七人中官阶最高的当属御史中丞萧俛,他与当今陛下身边的萧妃同出兰陵萧氏,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两年前裴准也是经由御史中丞这个职位官拜宰相的。 众人各自暗中揣度圣意,更有从中嗅出朝中风向的,已经眼疾手快地凑到萧俛面前大肆恭维了一番。奈何萧俛性格孤傲,并不买账。他懒得理会这些投机者,径自朝紫宸殿的方向去了。段文昌见萧俛率先离开,也迅速结束了与周围人的寒暄,追了上去。 其他人见如此情况,都不愿再自讨没趣,纷纷作鸟兽散,各自回府衙办公去了。唯有京兆府尹李绅一时间愣怔在原地。 方才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萧俛那边的时候,裴准不动声色地走到李绅身边,示意他到一旁说话。等他们二人步出人群,裴准问他是否知道昨日平康坊有人坠亡一案。事发突然,等京兆府的衙役们查明案情已经接近宵禁时分,李绅还未看过卷宗,自然是不知。 李绅大为古怪,怎么裴准如此关心一桩普通的案子,而且消息比自己这个京兆府尹还要灵通。思来想去,只可能是裴准去平康坊找娘子,恰好遇到命案,败坏了兴致,向自己兴师问罪来了。不料裴准接着说,这桩案子背后可能隐藏了一些秘密,涉及科场舞弊。 听到科场舞弊,李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 “此中隐情我也是偶然间探得,舞弊一事与案情无关,我会寻个合适的机会禀报陛下,李公尽可宽心。”裴准宽慰道。 “如此甚好,有劳裴相公操心。”李绅拱拱手。 裴准亦还礼辞别,然后回身快步追上了萧俛段文昌他们,共同往紫宸殿去了。 李绅望着裴准远去的背影,发觉自己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前几日,他拜访过礼部侍郎钱徽,托他在今年的进士科考试中照料一下自己的表亲外甥。当时,段文昌也在钱徽府中。 该不会是裴准发现了什么,故意来敲打自己?不对,如果真是那样,他何必要扯到平康坊的什么坠楼案?而且,就算裴准真的发现了什么,也根本没有证据,更何况段文昌还跟他在同一条船上。想到这里,李绅的底气更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