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在大厅中波纹般弥漫开来,气氛一时间凝滞的可怕,众家仙首皆是屏气凝神不敢有何异动。 蓝翼起身,不疾不徐地迎了上去,纤尘不染的衣袂翩若惊鸿。 后退,可不是她的个性。 只见门外那位温氏少主丝毫没有忌惮之色,反而抬手从容不迫地弹了弹十二旋太阳纹家服上并不存在的家服,笑道:“蓝家主有心跟我一个瞎子过不去,倒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家里究竟有多少老鼠。” 温氏的家服素底红纹金绣在眼前熠熠生辉,自然垂落的一掌宽遮目博带尾上的九龙纹伴着微微的清风摇曳。 高峻清癯,三千青丝随意束于脑后,有不动如山之风。 可惜蓝翼并不买他的帐,开口就是:“我蓝氏向来不招待擅自闯入的恶客。” “蓝家主可不能因我温某人是个瞎子而区别对待啊。”温霖背着手立于门前,嘴角啜着浅笑,“刚刚对上蓝家主的人可不是我,试问这世间有何人能在音律一道上与蓝家主伯仲之间?怕是还没有一掌之数吧?” 宴厅内的空气顿时又凝重了许多,原本准备看上一场好戏的江闲也向后退了一大步,温霖今日怕是专程上门来找蓝翼的不痛快的。 “温少主——”本着与人为善的理,蓝素不卑不亢地就要开口劝道,谁知她这一句话还未起,变故陡生。 “酒里有——” 右手的灵山叶氏附近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宴席之上就像触动了什么绝杀阵法似的,一倒就是一大片,歪歪扭扭,让蓝素瞬间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 上首的江闲金斐聂朝几人的脸色顿时变了,聂朝起身抬手抓过金斐手中尚未用过的酒盏,嗅了嗅,灵力一弹,皱眉怒道:“大圣倒!” 金斐瞪了聂朝一眼,右手食指却触到了剑鞘口上的浊然二字,朝着空旷的角落退了一步。 江闲也收起了笑容,灵山叶氏以医道见长,如何会被这样的蒙汉药给迷住?但局势蹊跷,也由不得诸君细思。 蓝翼想到前面那三声破障音,心头涌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正在此时,门外一直未有动作动的温少主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蓝翼当即拔了流光出鞘,温霖还未入门就被她给先发制人地一剑横架在了颈沿。 “站住。” 温少主侧身,确乎是闭目看了这位女家主一眼,又向下看了一眼,不知道是沿着什么一直看到了自己的指尖。他脸上有那么一瞬似乎充满了疑惑不解,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给遮掩了过去。 他拱手道: “请蓝家主让步。” 蓝翼哪里能让步?她心知今日出了这等事情,她蓝氏是万难讨到好。也说不得就是眼前的这位瞎眼公子搞得鬼,抓了他才好缓缓众人义愤,给蓝氏争取一些时间把事情查个清楚明白。姑苏蓝氏百年盛名,却也不是可以随便将宴会上闹出迷药这样的事给一笔带过的。 但她到底还是讲理的,手中流光不松,道:“给我一个理由。” 温少主低头叹了一口气:“来不及了。” 江闲闻言心里一惊,抽出墨离。一旁的聂朝也是如此,大刀破妄如水波般一闪而过,脱手而出,所指得竟然是门内角落里坐着的碧野朱氏家主! 金斐握紧了浊然,向旁边又退了一步,离聂朝远了一些,随时都可能暴起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诸位尚且清醒的仙士就见得一内一外两道灵光直冲朱家主的头颅飞去,诸君心底都是极惊诧莫名,唯有一些上了年岁之人才在三思之后想通其中的关节。 除聂朝的玄色刀光外,另一道玄青色的一道剑光来自左座的眉山虞氏少主虞靛。 朱家主见了这架势,吓得就要向门外跑,勉强躲开了两道灵光,跌跌撞撞止不住地纳闷,自己得罪了蓝家主是不假,可聂朝跟眉山的小鬼这是来凑什么热闹?他本来跑得好好的,却骤然止步不前,因为他看到了门口站着蓝翼那尊煞神。 大难临头,朱家主也不能要什么“尊长”脸面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扑着蓝翼脚下就喊到: “饶命啊!蓝家主饶命啊!” 蓝翼手上的流光顿时一抖,差点就把温霖的脖子给抹了,幸好及时刹住才没酿成大祸。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放下流光,谅他温霖一个瞎子也惹不出什么。 刚刚入门来的蓝素见到这个场景,还以为朱家主这个混账玩意又做了什么令蓝翼不快,使她居然要当众行凶。蓝素不由脱口而出道:“家主剑下留人!” “不是你们家主不留人,实在是——” 温少主随口插了一句,慢悠悠地解释到,然而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见屋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诡谲的琴音,不像是正经的曲调。 恰好是之前那三声破障音所来的方向。 蓝翼提溜着朱家主的衣领子把他丢了出去,接着便极为轻巧地绕过温少主出门,衣角翻飞。高耸的朱漆檐下咒文密布的八宝青玉镇邪铎应声幽幽作响,但令人震惊的是——这些铎统统都没有铎舌! 被丢到宽敞空庭中央的朱家主在听见铃音之后,身形忽然也一动不动,面色霎时铁青,印堂上的黑气几乎要溢出。 也不知道哪里吹来了一阵邪风,云深不知处的流岚顿时浓密至极,五步开外便不见来人眉睫。 翻出希夷,蓝翼就地盘腿硬对上了那诡谲琴音。 说句实话,对面的这琴声跟弹棉花也没多大区别了,别扭至极,让人一听就不由想着该让那琴师去死一死。 蓝翼一边弹琴一边思索着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这琴声…… 门外的朱家主在这琴音对抗之间,脸色一时青一时白,端的是像那染房翻了七八色染缸一般,人不人鬼不鬼。 众人看得真切,那朱家主竟然一身的行尸气! 温少主摇摇头,抬步绕到朱家主身后,伸手取下本是用来遮眼的博带,换个面系在了朱家主的脸上,堪堪遮住了他的耳朵。 朱家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少主回头“看”了一眼宴厅内,聂朝金斐江闲等几个还在苦苦地支撑——咦?这些人也…… 疑惑归疑惑,温少主还是走到蓝翼所在的房檐之下,抬头,喊到:“蓝家主,弦歌七章,断南天。” 蓝翼低头瞥了那淡漠从容的温少主一眼,又向着风中细细地听了,是上邪,该应和而不可强取,断南天的确是上上之选。 “幽兰操。” “净世叹。” …… 蓝翼虽然颇有些顽石的味道,但在这些事上却还是讲理的,当即改弦更张,最后如言换了一首阳春白雪。 几声和了,对面见到底是敌不过,收手戛然而止。 蓝翼起身收回希夷,正要向琴声传来处去的步子在她看到闭着眼睛笑吟吟的温少主时立刻改为了向宴厅。那温少主也未置一词,只是默默地跟上。 宴厅里蓝素一见蓝翼归来便焦急地迎上前道:“家主,叶公子醒了。” 蓝翼心里暗暗道苦,怕是接下来诸位看着蓝氏薄面的该如何兴师问罪了。至于是兴谁的师问谁的罪,以她为首的蓝氏怕无论如何都是首当其冲。 已走下席位的聂朝一见蓝翼便寒声质问道:“敢问蓝家主这是何意?” 蓝翼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这时候也不得不回答:“聂家主,我姑苏蓝翼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此事非我蓝氏所主。” 宴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江闲忽然开口道:“温少主怎么来的这么巧?” 温少主不在意地笑笑:“没事不要欺负瞎子,我们活着不容易。” 江闲仿佛被他说得惭愧似的,摸了摸耳垂,低下头一声不吭。 聂朝接着出声:“我倒是从未听闻岐山温氏有个瞎子少主。” 温少主点点头,认真道:“现在你听说了?” 聂朝瞪圆了眼睛,决定收回他本来对这温少主的欣赏之意,这憋屈的,啧。 蓝素站在蓝翼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到座首的蓝翼这才如梦初醒,她看戏看得太入神了,没想到这小子也有那么点意思。 就一点,嗯,对,真的就一点。 蓝翼深吸一口气,说到:“今日之事,蓝家自会给诸位一个说法,请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怕是没有聂公子几位苦苦支撑未曾倒下,整个仙道都该姓了蓝吧?” 蓝翼闻言抬起眼皮子一看,是夷陵李氏的家主。她张了张嘴,正要回答,温少主却又截过了她的话头。 “咦?莫非这位老爷子是想说蓝氏仗势欺人?” 李家主被揭破了心思,脸上一阵臊红,嘴上却还得硬着:“诸君给评评理!是不是这个事?” 温少主继续道:“我也没否认老爷子您的话啊?恰恰相反,我以为——蓝家与此事的确脱不了干系。” 蓝翼不知怎么对上了温少主尚未睁开的眼睛,一种被彻彻底底内内外外都看透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人毛骨悚然。 江闲忍不住小声道:“温公子,李家主正当盛年。”说是小声,但这个小声却是恰好穿透了宴厅,让在坐的每一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温少主笑了一下,十分配合道:“江公子,我是个瞎子。” 江闲默默地转身,走到角落里,无话可说。 他还能说什么?温公子,你能不能不要用如此骄傲的语气说自己是个瞎子好吗?! 金斐忍笑也忍得非常之辛苦,聂朝不由从背后拍了他一掌,道:“想笑就笑,我又不打你。” 金斐被他这一掌拍得心头吐血,好悬没来个内伤。然而,他还不得不忍着,仙门仙门,门第先行,修为次之,都是要比的。 清河与兰陵的门第是一致的,只是可惜金斐跟聂朝这十来岁的差距并不是摆设,金斐他就是比不过聂平生这个破烂玩意的修为高深!可恨这个破烂玩意不知道为什么还总是找他麻烦!欺负江闲去不好吗? 蓝翼未尝开口,她的心里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温少主是在她这一边的,至少,在今天朱家主的这件事上。 温少主双目未睁却又似乎将场中情形一一纳入了眼底,在坐的有些胆小的都没敢跟他“对视”。这自然不是温少主他霸气外露,实在是温霖这副稀奇古怪的尊容着实有些骇人。 密密麻麻如蝌蚪般的墨纹在他的脸上横行霸道,围绕着双眼散开,毫无章法。但凡是内心有一点怯弱的都很难长久的面对他那副尊容,不仅当时心惊胆战,而且过后要夜生噩梦。 温少主施施然地向众人解释道:“诸位仙门同道,云深不知处虽然外墙无禁制,但——宴厅到后厨一带却是重地,禁制不说上千,成百却也是有的。这一点,即使并非蓝氏中人,我想诸位也是明白的。” 蓝素正色颔首,大多数仙士也微微点头,蓝翼挑眉算是对此人刮目相看。 不知道云深不知处的大门朝哪开,却知道后厨管得严不严?啧。 “那么,身为蓝氏外人,又是刚刚赶到的在下应该是在坐的诸位中最没有嫌疑的一位了——” “等等!温公子怎么保证自己不与蓝家主有所……勾结?”那李家主原来是想要用狼狈为奸这个词的,但又觉有些不妥,这才改为勾结。 温少主闻言“看”向金斐,接着又转向蓝翼道,“敢问蓝家主,你认识我吗?” 蓝翼勾起唇角,从善如流地摇了摇头。 温少主再面对李家主,道:“你看,她说不认识我。” 这种敷衍了事的回答换了谁,自然都是不会买账的,他还要说些什么,结果聂朝一拍案上的刀鞘,低怒道:“不要胡搅蛮缠!” 李家主被这灵力好悬震慑住了,半晌没敢开口。 原先出手要杀朱家主的眉山虞公子忽然道:“不管怎样,朱家主中了尸毒这事必有蹊跷。” 温霖点点头,道:“但是说到狼狈为奸,还是得问问江少主与金公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江闲道。 “嗯,那就只有金公子了。”温霖似笑非笑地看向金斐。 “你瞎说什么!” 聂朝起身按住金斐道:“你少说两句。” “他——”金斐不服气啊!聂平生这个破烂玩意仗着自己是金斐他娘亲的远房表弟从小到大就一直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无论金斐说什么那就是胡说,无论他聂平生说什么那就是正道。 之前有蓝翼江闲不留情面的玩笑数落,现在有聂朝乱七八糟横插一杠。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说的有道理。” 聂朝看着金斐脸颊上染起怒红,难得解释了一句。 金斐转身蹲到墙角,抱臂,冷笑。 聂朝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扫了一眼座上的蓝翼,见她笑着颔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这金斐打小就是这样,爱哭爱闹,他这个远房长辈也难当。 江闲静立于宴厅一角,思考温少主的用意何在。 莫非——是看上了蓝翼?不能吧?他可是个瞎子呢……难道——眼瞎了才好看上蓝翼?不会吧?! 温少主见几人不再纠缠,这厢又说了起来:“简而言之,在姑苏蓝氏出的事,药也是在蓝氏所备酒水之中发现的,还有……算……起来,蓝氏的嫌疑的的确确是最大的。不过也不能排除是外家之人故意陷害,所以——” 江闲的视线一直在温少主与蓝翼之间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终于,他仿佛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灵感,脱口而出:“温公子应该看着蓝家主!” “啊?”蓝翼茫然地看了一眼江闲,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嗯?”温少主愣了一愣,刚要开口却被聂朝抢了先。 “江少主,温公子是个瞎子。” 温少主:“……” 他总算是有点明白别人听到这句话的心情了,简直酸爽。 虞靛虽然年少,可瞧着众人都对朱家主之事避而不谈,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仙门四子是打的什么主意?若是提到朱家主,怕是在场的唯有蓝翼姑侄跟他有宿怨了吧?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就达成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