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茶看着笙歌笑了笑,漆黑的瞳孔反射除了星星点点的,温柔的阳光:“眼下,他需要一个‘韦娘娘’。” “我不明白。”吴三猛地站起身来:“听你方才的意思,难道我们家不是给李显做事?为什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家下水了他却没事?” 昌宗扫了一眼他惊怒交加的脸,耐心解释道:“弃车保帅,听说过么?打从李显发现泉州保不住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放弃吴家了。像是养兵这么危险敏感的事,在协议之初就会说清楚——一旦被发现,吴家出来顶包,且坚决不能供出背后的李氏族人。”众人一齐看向吴风,发现这位老人脸上一丝波澜也无,算是默认了。 吴风却只是看着晋茶,一字一顿地说道:“阿笙喜欢嫁给谁,就嫁给谁。” 晋茶:“您固然不想拖累她,”她扫了一眼沉默的笙歌:“但你觉得,她像是那种看着吴家倒台了就立马撇清关系的人么?” 吴风沉默了,自己养大的女儿自己最知道——他的阿笙,或许会因为闹脾气而离家出走,但在危难时刻却绝对会挺身而出。 笙歌再抬起头的时候,晋茶被震了一下。 接着又感到很伤心。 因为那个熟悉的,带着一点风尘味和满满侠义味道的笙歌就这么在她眼前消散了;责任压上了她的脊梁,却反而让她的眼睛越发深沉,那些温暖的让人想要落泪的故事在她眼睛里沉淀到深处——她的眼睛,从前是一湾带着涟漪的湖水,现在,却成了寂静的深潭。 仿佛看见了背着王家的王幼薇,也仿佛看见了背着魏家的自己。 笙歌平静地问道:“有多少人见过韦氏?” 吴善柔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要去?顶着别人的名头过一辈子?” 没人搭理他,晋茶道:“放心,只要显殿下点头,雍州那边不是问题。至于京中权贵,他们上一次见到韦娘娘还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女人的容貌总是变得很快,只要深居简出,被人认出来的几率很小。至于韦家人——韦大人三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夫人身体很差,常年在江南养着,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笙歌点了点头:“不过,私自养兵罪同谋反,即便是我讨好了李显,也未必能保得住这个家吧?” 晋茶沉默了一下,心知她说的是事实,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昌宗看了她一眼,淡然答道:“老爷子是跑不了的。但你可以保住吴二和吴三,还有吴氏宗族这一百多口人,泉州的百姓,也不会被惩罚以徭役苛税。这些,还不够么?” 命运和他们开了个玩笑,十年后“韦娘娘”的任务,竟然和十年前的韦娘娘一模一样。 就好像韦娘娘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使命,至于这个人是不是也会哭会笑,会爱会恨,会心痛会懊恼,这些都不重要。 “六爷,”儒雅淡然的声音,不是非常响亮,听起来就像说话的人就站在对面似的:“多亏您的调兵符,现在居,沪,晟三地的精锐兵力已经到齐,都在城外候着,府门外有精兵二百。六爷还满意否?” “道济辛苦。”昌宗含笑回道。 但是这份传声的功夫,就已经展现出了张说不俗的内功——吴三叹了口气:当初自己是有多瞎才会觉得这位张兄是个呆的? 昌宗的回话没有用内力,是以张说没有听见回答,继续问道:“六爷还安全么?” 调兵符是昌宗给的,他代表武皇,自然也在吴家的对立面上——今日六郎不死,这十万精兵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在场几人心知肚明。 昌宗笑了笑:“你们以为李显离开是做什么的?” 吴谅垂着头,却提起了拿剑的手:“张六郎,”他语气有些艰涩:“今日取了你的性命,是我对不住师门教导;待我安顿好父亲,就去找师父以死谢罪。” 吴谅虽然没有在武林中走动,凭实力却绝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他的杀气如有实质般奔涌而来,昌宗的笑意却一丝没变:“动动脑子,听我说话——李显离开,就是去做第一个举报的人,这样的话,他不但能和这件事撇得干干净净,反过来还能立一功。师兄,我和你打个赌,这次李显上京述职之后,就会留在京城,正式作为皇位候选人……之一。”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看着吴谅拿剑的手:“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杀我呢?” 清亮的女声跟着说道:“不但不能杀,你还要保他。” 吴谅抬头。 晋茶:“当今天下,来俊臣已死,张家尚未起势,魏家蛰伏岭南,武氏身份敏感——你当真以为送给显殿下一个王妃就能保住这么多人?六爷刚才之所以那么告诉笙娘,是因为他自己,有能力在陛下面前为你们说说话。” 吴谅沉默了一下,看向昌宗:“……吴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为何还要出手?” 昌宗笑了起来,有些戏谑地问道:“你说呢,师、兄?” 吴谅神情变换:天尊很少下山,徒弟非常少——在张六郎出现以前,他一直以为师门里自己和大师兄两个人。所谓天山派,就是三个徒弟加一个师傅,徒弟们各起风波,师傅神出鬼没,派系上下只有一条规矩,被师父天天念叨耳提面命——同门不得相残。 他刚刚还要提剑杀了的小师弟,却在看见他的为难时就选择了帮助他。 少女同情地说道:“你也不用太感动,他利用你的时候不会手软的。” 吴谅:“……” 少女顶着昌宗别有深意的眼神:“难道你没利用过我?还不止三次是吧?” 昌宗:“……” “这时候了,还说什么闲话?”吴三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张说还在外面。” 晋茶悠悠然往石头上一坐:“张说也只是奉命而来,押送你们回京关着也是常理,这不能怪他。就算是要给你们说清,也得是到京城以后。”她有点幸灾乐祸:“反正我是不用坐囚车的,到时候乖乖等我给你喂水吧!” 吴三的神色却一点也没缓和,严肃地看向昌宗:“张六爷,我不怀疑你会为吴家说情,但,你真的能活到再见陛下的时候么?” 昌宗神色中带了些赞许。 吴三道:“对吴家,李显是旧主,留情是应当的;六爷只是奉命调查,没必要赶尽杀绝;但对张家来说可就不一样了——发现‘叛贼’的意图和剿灭‘逆贼’,哪个功劳更大?” 答案显而易见,换了晋茶在张说的角度,也会直接带人剿了吴家,往上报的时候就说是吴家谋逆,自己带兵剿了;因为拿的是张昌宗的兵符,连私自调兵这点罪过也能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笙歌恨恨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兵符?这不是给自己找事么!” 吴三哼了一声:“反正杀也杀不到他头上。” 反倒是吴谅先开了口,对着弟妹斥了一声:“闭嘴。”两人虽然还是一脸不忿,到底还是不敢违逆兄长。吴谅:“如果没有这支兵……谁也保不准爹会不会一时鬼迷心窍直接在这儿杀了他。” 几人默默想了一下吴风之前的状态,似乎是真的。 吴风:“……” “不止,”晋茶看了昌宗一眼:“张道济只怕还想借着这个机会也一起把他也做掉——张家立功上位,顺势除掉现在最为势大的六爷。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张说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外响起,话却不是对门里之人说的:“吴家谋逆,六爷已经殉职!各位,请随张某冲进去,为六爷报仇!” 门外喊声震天。 突然“死亡”的六爷:“……” 他抖开剑,看了一眼吴谅,后者非常有眼色地站到了他身边:“煞剑,师父也教给你了?” 昌宗:“嗯。” 吴谅点了点头,对吴三道:“阿闻,带你姐姐进去。” 昌宗:“小狗,跟笙娘进去。” 晋茶:“喂!” 大门被撞的闷声咚咚地回响在整个空间里,吴府的下人们却一点没乱,就像排演了很多次一样,老幼撤去听风阁,壮丁在门前严阵以待,跟着吴风的暗卫们唰唰落下,挡在竹林中几人的身前。 吴风:“两个小崽。”昌宗愣了一下,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在说自己。吴风:“说的就是你!我和你老子是平辈,叫你一声崽你不服气?!” 晋茶:“噗。” 吴风:“老三,带着你姐和魏家的去后面,你们两个跟我走!” 笙歌上前一步:“我也能打!” 没人理她。 笙歌:“我也能打!” 吴谅:“阿笙别闹。” 吴风:“崽老实点!” 纵横江湖李笙娘:“……” 最后还是昌宗说了一句:“老幼妇孺,也需要人保护啊。” 笙歌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 昌宗:“你怎么还在这?” 晋茶:“真的决定要打了?” 昌宗没说话,晋茶:“打,就意味着正是宣告谋反,你若出面,就意味着你也在谋反之列。” 吴谅淡淡道:“都杀了,泉州埋得下。” 晋茶简直被这种简单粗暴的逻辑打败了,这和五岁小孩打破了花瓶,自己偷偷藏起碎片就以为大人不会发现有什么区别?! 可怕的是她发现昌宗居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天尊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吴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师父本就是以杀证道。” 晋茶:“……” 昌宗看她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心知她不得个解释是不会乖乖躲到安全的地方的:“放心,我会留张说一命。” “那又如何?” 昌宗叹了口气:“我们不杀,外面那些人就会冲进来杀了我们,你明白么?” “那又如何?” 什么生死慈悲,与我何干,我关心的只有……你。 昌宗福至心灵,含着笑却一直很淡漠的眼睛里泛出了星星点点的温柔光芒,仿佛她点亮了整个世界: “只要留着张说,”昌宗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他会自己把这件事圆过去,绝不会牵连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