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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烈之北,幽碧湖,寸心亭。  绿幽幽的湖水倒映着春日多彩的山色,千树百花有万千姿态,在水面展开一个色彩的天堂。  粼粼波光的尽头,一座帷幔轻飘的亭子浮在湖水中央。亭子名唤“寸心亭”,修得富丽堂皇,陈设精美雅致,却有一处怪异——它仿佛是凭空从水底浮上来的,竟无一桥一路通向岸边。  所以光临寸心亭之人,须是武功高深之辈,以绝顶的轻功,从百丈外的湖畔飞跃入亭。  此刻亭中,就聚集了江湖上武功最顶尖的人围坐一桌。桌上主位,正赫然是襄政王李渊。  如此美好的景致,李渊脸上却愁云惨淡。只因这一桌江湖豪杰,都并前非来赏景,而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们问的,就是把他们引入天霁山,造成无数死伤的龙织月,和她背后的主人之罪。  待最后一名客人入席,李渊起身作了一揖,道:“龙织月确是本府下属。天霁山一事虽非在下之令,在下却也有不可推卸之责。故特邀各位于此亭中,向诸位掌门赔罪。”  此言一出,天宁门护法立刻拍案而起,怒喝:“赔罪?!伤亡惨重至此,你又何以相赔?!”  他邻座的长白首徒立刻将他拉下,起身对李渊抱拳,神情却愈发沉重:“王爷莫怪。天霁山中,天宁一脉满门被屠,仅余护法一人。并非我等寸心无礼发难,实在是众派门下,命丧那妖女手中者不计其数。其中也有本门掌门!”  李渊低头道:“人命关天,老朽确是无以赔偿。  但那妖孽已经伏法。诸位请看——”  众人这才注意到李渊身后,有一只圆眼大睁的蛇妖。那双闪光的眼睛兀地往湖面上一扫,粼粼波光便一下散开,湖水成镜,映出的,是当日龙织月的死状:密密麻麻的虫子从七窍流出,淌下一地的血红......  桌上之人,哪个不是绿林豪杰?可他们一生的血雨腥风在这样的残忍的死法面前,都黯然失色。  李渊道:“诚如诸位所见,龙织月已死无葬身之地。”  天宁门护法道:“王爷,恕在下方才无礼。但屠门之仇非同寻常,在下还是希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渊道:“诚然,如此,多少是遗下些缺憾。但若非此等死法,遑论在座诸位,就连老朽心头之恨,都无法消抹!”  那人不解:“你有何恨?”  李渊恨声道:“那妖孽本是老朽府上的妖兽,却做下背叛之事!致本府损失惨重!”  又道:“江湖上的事,老朽虽未曾涉足,却也知晓身在其中的不易。  孽障作祟,本府难辞其咎。多少门派分崩离散,甚至仅余伶仃数人,前路茫茫,本府不能坐视不理。  唯幸江湖再大,大不过一个天下。而天下再大,大不过一座皇城。若能得皇家庇佑......”  “我辈皆为绿林好汉,如何向人摇首乞怜?”飞鹏帮帮主怒而截口道。  “老朽并无此意。”李渊回道:“重振门派岂是一朝一夕之事?皇室禁卫军,小可护皇城,大可近天子。若能安身其中,一者门人不至离散,二者若得帝王赏识,门帮复兴,指日可待矣!”李渊双手抱拳,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老朽愿以大安朝襄政王之名,为诸位举荐!”  桌上已有人动容,却闻长白首徒道:“那是皇宫,纵然您是皇叔,又如何保证禁卫军容得下我们这么多人?”  李渊道:“禁卫军每年皆有纳新,尤从本府卫兵中选拔者众。若未能进入禁卫军,可先入本府。老朽担保,本府食禄,绝不逊于禁卫。”又笑道:“虽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论禁卫亦或本府卫队,都需从优选拔,但以各派的实力,无论想进哪个,都是易如反掌。届时还请各位容老朽开开眼界,若能见到各派武艺绝学,也是老朽三生有幸!”  他复又抱拳,郑重躬身:“诸位,老朽言尽于此。不愿或无法从此事者,这些身外之物,若能弥补万一,老朽也稍心安。”  寸心亭中,空气凝固。  一点钱财自是身外之物,但若是满满当当装了十箱的银两,恐怕谁都难以将它们当作“身外之物”。而此刻它们已赫赫然陈列在亭外。  行走江湖毕竟是搏命的行当,走出半生,没走进黄泉就要感恩天地。从这场劫难中幸存下的人,有多少是挣扎着从黄泉中脱身的。这样多的财物,近可抚慰他们惊魂未定的心灵,远可安定他们刀头舔血的生活。  众人议论纷纷,又听李渊大声道:“老朽不求各派能原谅本府,但求今朝过后,大安江湖再无波澜,岁岁平安。”    冬雪初融,潺潺河水载着未化的残冰淌向远方,淌出一个美丽的初春。  萤站在河畔一座矮小的木屋前。  乌缇娜道:“就是这里。进去。”  她推开门。  其貌不扬的木门后,竟有一个巨大的院落。  那是个雅致而静谧的所在。四下不闻人声,只有檐上的风铃和着鸟鸣轻唱。精致的厢房整齐陈列,芝兰玉树林立其间,汉白玉砌成的石桥从廊上通向群木掩映中的小潭。潭水静得像一面镜子,满园缤纷尽收其中,泛着五彩的波光。潭边一块青石上刻着“望星潭”,望星潭上邀月亭,潋滟水光在轻纱珠帘上舞动。  萤不由得后退几步。  “不用看了,未经我施法,任何人打开这扇门,都只会看到一间陋室。”乌缇娜道。  萤看看那满园缤纷,又看看乌缇娜,实在难以想象眼前这冰山一样的人会有那样的情趣。  “师父,这房子是你造的?”她忍不住问道。  “要造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太费心神罢了。”乌缇娜道:“所以我索性买了这块地方。”  萤睁大的眼睛里充满羡慕:“师父......你这么有钱啊?”  乌缇娜淡淡一笑:“区区点金术,有何之难?你若喜欢,改日教你便是。不过当你学会之后,就会发现那当真是世上最无聊的法术。”  萤走入院子,好奇地看遍每个角落,她从未领略过这般的精致和美丽,脸上堆积了数月的阴霾融化在满园的春光中,久违了的十四岁,似乎又回到了她的生命中。  “师父,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住吗?”她自己都未料到,她会这样笑着和这个“师父”说话。  “这段时间恐怕只有你一人。”乌缇娜道:“我要入王府了。”  阴霾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乌缇娜丢给她一个大大的包袱,道:“这些银两足够你这段时间使用,另外里头还有几套衣服,给我换上,我的部下绝不该是这副衣衫褴褛的模样,给我丢人。”  她脸上阴霾更甚,冷笑道:“你不怕我逃走么?”  乌缇娜还以同样的笑:“你以为那些风铃是挂着好看么?它们都是我的眼睛。不论你做什么,我立刻就会知道。”  “你想囚禁我?!”萤怒道。  乌缇娜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用不着。”不容她多说,又抛给她一样东西,重得快把她砸倒。她踉跄两步站定,才看清手里这个东西,是个索长五尺的流星锤。  “这山里豺狼虎豹众多,给你个东西防身。”  萤把那东西往地上一扔:“又丑又笨重,我才不要。我有鬼火,还怕什么?”  乌缇娜一步蹿到她面前,两指飞快往她心口一点!  她被点退半步,又听她道:“你再试试鬼火。”  她一试,双手真的燃不起半点火星。  “现在你只有流星锤可以用了。”乌缇娜道。  她气得说不出话。  “我说过要教你东西,可你这副模样,我又何必自取其辱?”乌缇娜道:“那东西随便你怎么用,能达到目的就行。这山中猛兽的数量,应该能让我回来后,看到你有点出息。”    夜已深,星月俱黯。  启智书院的后门开着,青衣人影徐徐步入。  两个月,冬雪化春风,她又回到了这里,收起魔族之名“乌缇娜”,换回私塾先生“莫天遥”的面孔。  两只脚刚踏进后门,一个斑白头发的男子立刻单膝跪下,俯首道:“奉陛下圣旨,自此时起,在下李戎,便是莫先生您的属下!一切行动,悉听吩咐!”  莫天遥看了李戎一眼,便对着空空夜色恭敬行礼:“草民谢主隆恩!”  夜色中便响起一个声音:“平身。”随之而来的是绣着龙图的华服,和华服下的帝王,李鲜。  他眼睛看着莫天遥,却转头对李戎道:“说吧。”  李戎膝盖转向李鲜,低头道:“禀陛下,莫先生在天霁山中,始终努力找寻寒冰玉,未与龙织月,或襄政王府任何人,有过任何接触!现已在襄政王府招兵中胜出,已被襄政王收入府中!”  李鲜点点头,从他身后出现的是启智书院的老先生,赵逸先。他布满青筋和皱纹的手缓缓拉开一个金色织锦的卷轴,道:“陛下密诏!朕命莫卿天遥为平叛暗使,李戎为副暗使,从暗使命。二人禄遇从优,皆吏部特设。钦此!”  莫天遥和李戎伏地叩拜:“谢主隆恩!”  一切尘埃落定。李鲜的脸却依旧冰冷:“别急着谢恩。莫天遥,你可知方才李戎说出的若不是那番话,那么严内侍念的,便是另一道密旨。你可想听听?”  莫天遥道:“草民愿闻。”  赵逸先走到他面前,语声苍老却沉稳:“陛下口谕!莫天遥暗通叛党,罪无可恕。杀!”  “谢皇上!”莫天遥仍旧叩首。  李鲜道:“你为朕深入虎穴,朕却命人监视于你,稍有差池便要你性命。你这恩谢得当真没有半点怨气么?!”  莫天遥依旧伏首:“皇上容禀:天子之尊,关切重大。您的皇叔尚不值得信任,遑论突然现身的草民呢?草民不会,也不应有怨。且非如此,草民怎会知天子信任,来之不易,从而视若至宝,不敢辜负万一。”  李鲜的脚步声步步逼近。直到莫天遥看到,一双金线绣成的鞋,就在他眼前。  他俯身将莫天遥扶起,和色道:“若没有你,朕不会从邱东铭口中得知襄政王府竟有招兵买马的打算,从而派你寻得时机潜入王府。若不是你,可能到了李渊兵临城下之时,朕还被闷在鼓里。”  莫天遥道:“草民既生为本朝子民,自不容真龙天威为他人玷污!”  李鲜眸中终于现了暖色。  于是便闻赵逸先道:“此去王府,危机重重。莫公子,李大人,请务必保重!”    破晓之前,启智书院终于将李鲜送走。莫天遥知道,他一时还走不了,因为赵逸先正在他身后,等着他回头。  于是他便回头:“赵先生,我送您回去吧。”  “不必了。”赵逸先神色复杂:“那时我发现了你的才能,便荐你于御前。一为报你救命之恩,二为助力平叛之事。然如今,老夫却将你推入险境......”  “在下会保重自己的。先生勿要挂心。”莫天遥宽慰道。  “不,你不明白。那襄政王为人行事之狠辣,怕是只有圣上和老夫知晓。当年他咄咄逼人之势仍历历在目,若非圣上贤明,允我退隐,我早已是黄泉中的枯骨一副。”他突然紧握莫天遥的手,目光炯炯:“公子,你这一去,是赴身虎口。李渊不可能不知邱东铭被俘,从而想到宫中有细作派出。此番幽碧湖宴饮,说是赔礼道歉,难说不是请君入瓮!”  莫天遥思忖片刻,沉声道:“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他这招棋,是请君入瓮,还是引狼入室,他未必说了算。”    空旷的街道上,少女的衣带在风中孤独地作响,当第一缕晨光破开昏沉,雪晴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与她背道而行的莫天遥。  “何事?”他问道。  她满脑子装着今夜偷听来的,他和她的祖父,以及那手握至高皇权之人的谈话,却还是忍下了一切疑问和担忧。  莫天遥是她亲口叫住的,可她却说不出一句话。  莫天遥回头继续走,她跟出几步,他停下,她也停下。  “想问什么便问吧。”他道。  “你不会告诉我的。”她小声道。  “那便回去吧。”他继续走,她一路跟,不知走出多远,他猛然回头,闪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带你走。”他冰冷的表情,若隐若现着厌恶,似利刃无情。  她咬着唇,噙着泪,也噙着她全部的倔强。  晨光洒满身后路,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头。  莫天遥伸出手,却不是拭去她的泪,而是往她眉心一点,指下即刻亮起耀眼的光,一如当日他对林知连做的那样。  清晨的阳光温柔而明媚,风平浪静的一天从此开始。雪晴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是在他额心印无声闪烁的水纹印,和一双狭长的瞳孔。  此时已安坐朝堂之上的李鲜不会想到,昨夜他距离这纹印和瞳孔,仅仅一步之遥。  他更不会知道,李戎在天霁山中所监视的,都是这纹印和瞳孔造出的幻象。莫天遥的真面目,被隐藏在李戎无意犯下的欺君之罪背后。  他精心布下的这个局,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相反,身为一朝君主的他,其实早已在别人的局里,做了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