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自小娇养在宫中,何曾让此等腌臜之人接近她三尺之内过,当即便又是惊恐又是嫌恶地往后躲了三步。 宫婢倒是反应极快,立刻便上前拦截,奈何靳帝有令,公主上学一切从简,她左右不过四个宫婢,如何阻拦得了? 偏那人还是个身手矫捷的,两三下便跃出重围窜到了云华跟前。 “贵人,您就看一眼我的诗集吧,才五两银子,您绝不会后悔的!” “大胆!再敢靠近本宫……”云华吓得面色发青、慌不择路,踉踉跄跄要朝马车里躲去,好在这时候有人挺身而出,及时将那乞儿给拦截住了。 “大胆刁民!竟敢拦住公主去路,你可知自己犯的是死罪!”开口的是沈绮仙的丫鬟夏枝。 那人似乎真不知晓云华是个公主,听此不由得一怔,而后抖如糠筛,连道两声‘贵人饶恕’便要退缩。 这时,却又听一道清脆悦耳的女童声道:“你拿的诗集难道是名家之作不成?竟敢跑到公主这儿来献宝,不怕被砍了头?” 那乞儿转过头,却见是个着学子长衫的半大姑娘,看着美得跟瓷娃娃似的,一双漂亮眼睛却怪摄人的。令他不自觉一怔。 本来是准备要开溜的,转而又想到方才交代他这番说辞让他过来卖书的女子承诺的丰厚酬劳,贪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管眼前这是天之骄女还是天王老子了,将怀里的诗集掏出来,毕恭毕敬道:“其实小的也是个读书人,来自华夏国,此为我华夏历代大文豪所作诗词,都是旷世佳作,卖给你们只收五两银子便可。” 沈绮仙递了个眼神给夏枝,令其将诗集拿过来给她。 这时候云华早已躲到了马车内,掀了车帘见沈绮仙还在与其周旋,捏着帕子捂着鼻便催促道:“你还与那乞儿说个什么?速速将他赶走才是!” 沈绮仙未答话,翻开书页凝神看了片刻,发出一声惊疑。 “哎?这诗集中的诗词当真了不得……” 她这一惊叹立即勾起云华的好奇心,却碍于那乞儿还在,只在车内观望着。 夏枝心领神会掏了五两银子给那乞儿,将他打发走了。这时云华才又开金口:“什么好诗?值得你这般赞叹不已。” 沈绮仙竟也不似往常那般对她爱答不理,径自踏上马车蹲下/身来,将书递给她。 “公主你看,那乞儿没说假话,这些好诗我当真是闻所未闻。” 云华心头不屑,当她是见识短浅,还十分矫情地用隔着手帕才接过诗集。 可待她看完书上的诗时,便再拿不出轻视之心了。 “这、这首诗是何人所作?” 沈绮仙摇头道:“我也不知。”说着凑过去翻了翻那书,却见第二页书页右侧明晃晃标注着词作的名讳信息,“应是这位号摩诘居士的文豪所作罢。” 云华摇头晃脑:“倒是从未听说过此号人物,但作出此等凤采鸾章的人想必不是个籍籍无名之辈。难道那乞儿真是异国他乡远道而来?” 沈绮仙状似沉思:“倒是不曾听说有个华夏之国,不如公主拿去问问余太傅?他学识渊博想必能知晓一二,且太傅最喜欣赏诗词字画,公主将此书献上,他老人家必然十分欢心。” 云华正愁找不到时机讨好余太傅,听她如此说,当即就要点头答应。但转念又对沈绮仙这无事献殷勤的态度心存疑虑,遂半试探半怀疑道:“这诗集是你出银子卖下的,合该我二人一同去献给太傅,本宫怎好独自居功请赏。” 沈绮仙心想,堂堂国君之女竟对一教书先生用上‘居功求赏’这般卑微的词了,余太傅那个下马威当真影响深远,当即有些啼笑皆非,面上却不露声色地颔首答应了。 如此说定,两人又重返学府。 却说余守言也在太学中单独辟了一处院子的,她们登门造访时,正见他亲自扛了锄头在花园中莳花弄草。 偏这余守言是个怪人,分明已知有客到访,却恍若未见,依旧埋头倒腾。倒是累得沈绮仙二人大气也不敢出,杵在一旁相当尴尬。 “要不,别打搅太傅了……”只不过被凉了一小会儿,云华的气势便已烟消云散,见她这副懦弱的模样,沈绮仙在心头翻了个白眼。 “急什么,再等等。”道完,她又朝余守言那处望去。 瞧了有一会儿,忽地美目一亮,竟兀自走上前去。 “哎……”云华来不及唤住她,便见其人已走至余守言背后。 沈绮仙开口问道:“余太傅莫不是想种出一株双色月季?” 奇的是,余守言竟没有出言呵斥,而是抬首目露惊讶地看向她:“你看得出老夫是在嫁接花枝?” 沈绮仙点头:“家母平日也爱好莳花弄草,学生自小在旁也学到一些,不过家母没有余太傅这般厉害,竟能琢磨出月季花的嫁接之法。” 余守言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老夫也不过是瞎摆弄罢了,你们二人今日来逊园有何事?” 见他终于肯接茬了,一旁被冷落的云华早已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上前向他献上诗集,好似生怕被沈绮仙抢去了风头。 “余太傅,方才学生出学府时,在门口碰到一个拦路的乞儿要卖这诗集,学生与绮仙见他可怜,便出银子买了下来。没想到后来翻看却当真惊才绝艳,是以特拿来给余太傅品鉴。” 云华将诗集恭恭敬敬地递上去,余守言没说什么,接过来翻开就阅览起来。 余守言博览群书,一眼便瞧出这诗集形式有些不伦不类,与寻常店铺中贩售的诗集大不相同。但字迹却工整秀致又不失苍劲,瞧不出笔者是男是女,轻轻一嗅,还能闻到墨香,想必是亲手所抄而非复刻。 再观第一首诗词,乍看朴实无华,细细一品却极其精妙,当真是首足以口口相传的好诗。 余守言连翻几页,品味了一番之后,也有片刻瞠目,暂放下书看向沈绮仙问道:“这诗集,你们从何得来?” 这再三确认的模样,仿佛不大信任云华方才的说辞,见沈绮仙也颔首应是,才又翻开书看起来,片刻后朝她二人招了招手。 “你们进书房来。” 随后,三人一同步入逊园书房,其间沈绮仙微不可查地打量了屋内的陈设,余守言这老学究的书房布置得倒是简单,不过与寻常书房不同的是,东西两面凿出足有一墙高的书架,上头摆放的无不是余守言毕生珍藏典籍。 沈绮仙正观察着,就听座上余守言呐呐称奇:“这诗集中的诗词和诗人连老夫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半响又开口问道:“那乞儿是何相貌?他可说了从何处得来的此书?” 沈绮仙摇头答:“那人看相貌也不过是个寻常乞丐而已,不过他声称自己曾也是读书人……来靳朝途中遭遇抢匪失了钱财,所以才贱卖诗集,不过在我们之前他只卖出去了一本……” 她话未说完,云华又抢先道:“那人说他来自华夏国,太傅可听说过这个地方?” “华夏……”余守言抚弄着胡须,陷入沉思,半响才缓缓摇头,“老夫阅集无数,也曾与海外高僧和异族能士相谈相交,从未听说过有此国度……” 沈绮仙心想您要是听说过,那就奇了怪了,面上又道:“学生见书中右侧写有批注,可能获得一些讯息?” 余守言仍摇头:“看这批注如此详细,不像是虚构的人物,但若真有此等文采卓越之才,早该闻名于世了。” “太傅所言极是。”沈绮仙颔首赞同。 云华见他二人皆沉默下来,也不敢开口再说什么,如此僵持半响,余守言才开口让她们退下。 “你二人寻得此书便来交给老夫也是有心,不过这来路不明之物还是要呈到皇上那处再做论断,你们暂且先回去歇息罢,老夫自会替你们呈给圣上。” 沈绮仙二人听此便恭敬地告退了。 待她们离去,当夜,余守言彻夜未眠,迫不及待地拿了诗集来翻阅品鉴。 第二日清晨,余守言仍精神矍铄,一本百来页的诗集竟被他全全细致拜读了几遍。 的确都是些足以传世的佳作,不过其中一首却让他惊疑不已。 便是那首名为《明月几时有》的诗词,除却词牌与词序之外,竟与他的爱徒陆锦焱所作的那首一字不差! 再看一旁的批注,却是个名号苏东坡的诗人所作…… 这便有些微妙了…… 尽管余守言见多识广,竟也一时无法断言孰真孰假,正纠结间,忽见自家门童一脸笑意地打了洗脸水进来喜道:“先生,好消息!昨夜圣上钦点了思行公子作诗,听说又是一首为人称道佳作呢!” 余守言心中一跳,忙问:“哦?你可知道诗词具体?念来老夫听听。” 那门童思索片刻,便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语毕,正陶醉其中,无意被一旁传来书本砸落在地的声响吓了一跳。 “先生您……” 抬眼才发现余守言气息紊乱、面色赤红,指着他大喝道:“去!将那逆徒给老夫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