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尚早,若愚堂只零星坐着几个学生。 沈绮仙是第一个到来的女学生,位置都是安排好的,她坐落在右方边缘处,与男学子只隔着一条通道。 沈绮仙从容落座,左边那些人有意无意地瞟着她,本还有些声响的学堂自她来后便默契地沉寂下来。 沈绮仙像没发觉这异样的气氛一般,兀自翻出书本温习。 没过一会儿,学堂里又恢复寻常,有数道低声的谈话传了过来,好在她耳目聪明,屏息细听便听得清清楚楚。 “陆锦焱这次级试怎么没过?” “不知道啊,他的课业向来是学府里冒尖的,余太傅好几次当着众人赞扬有加,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连二级级试都没通过,听说有三门都没达标呢!” “啧啧啧,想不到余太傅看重的人也不过如此……” 这几人正唏嘘,但也有陆锦焱的拥趸提出反对:“你们少在这儿恶意揣测陆师兄,陆师兄前段时间休学了足足四月,级试未过难道不正常?那我问你们这些说风凉话的谁能作出一首堪比《明月几时有》的好诗来?” 他这话一出,其余人便不做声了,只沈绮仙在心头嗤笑一声。 以前还就罢了,今后陆锦焱还能做出半句诗来,她都鼓掌称赞! 正这么想着,又听后头被呛声的几人表示不服,催促着陆锦焱的拥趸去问正主。 那人果真鼓足勇气去了,而正主陆锦焱就坐在沈绮仙左方,中间还隔着一个人,是陆锦涣。 沈绮仙暗中往左侧了侧目,没看到陆锦焱,只看见陆锦涣纤瘦的身影和白皙如玉的侧脸,他一手执笔正写着什么,外界的干扰仿佛与之无关,静谧得如同一幅画。 沈绮仙竟鬼使神差地盯着他不想转眼,陆锦涣这人个性十分奇怪,即便看完了整本书她也摸不清他的秉性,似乎像一匹独来独往的孤狼,想与他结交?貌似有点难度。 正想着,对面的陆锦涣忽地身形微动,纤长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动起来。沈绮仙发觉他脸侧泛起红晕,执笔的手也微微抖动着。 正疑怪是怎么了,就听陆锦焱那头传来说话的声响。 “级试那次是我自己失误了,与他人无关。”陆锦焱面色慽慽道。 半年不见,此人居然谦虚了?沈绮仙感到十分新奇。 陆锦焱的拥趸自觉提及了他的伤心事,颇觉过意不去。想着该如何安慰陆锦焱,心念一转又瞟了瞟一旁的陆锦涣道:“陆师兄不必气馁,你只是一时失误,不像某些人已留级两次,若不是太傅宽厚他恐怕还要降下去。” 算算时间,他口中这个留级两次的自然就是陆锦涣了。 沈绮仙虽不知以陆锦涣的才智怎会留级,但她知道此人得罪了大奸角是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的。 瞪大了眼睛正准备看好戏,本以为会撞到陆锦涣暗自算计的小动作,却不想看到的却是他脸色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的神态…… 这难道也是算计的一环? 扒高踩低的那个人见他如此,自然洋洋得意,又道:“听闻此次级试陆锦涣师兄的御射两门均未合格且离达标相去甚远,师弟记得你以前都是常被宋师父夸奖的,怎的这次又失误了?” 听这话本来是师弟对师兄寻常的关切询问,但经他之口出来便带着嘲弄的意思,连沈绮仙听着都觉得刺耳。 偏偏陆锦涣并没有如她预料之中那般反击回去,反而瑟缩在自己桌前恍若未闻。 沈绮仙皱起眉想探究一二,恰好撞上陆锦涣躲闪的目光,他仿佛被火烫似的咻地就转过头去了。 沈绮仙半眯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分明是同一张脸,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而且,此情此景竟莫名给她一种熟悉感。 那个嘴毒的人还要再逼问,陆锦焱终是抬手阻止道:“程师弟别这样说,二弟他比我还小一岁,应试时紧张了也情有可原。不过还是多谢程师弟关心,先生估计快来了,你也回座温习书吧。” 被唤作程师弟的名叫程忻,平素是个纨绔子弟,但对陆锦焱其人却打心底里佩服。这是他第一次和陆锦焱说这么多话,心里乐开了花,忙不迭点头应好,咧着嘴回自个儿位置去了。 陆锦焱坐下前看了一眼陆锦涣,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光是沈绮仙,连他也觉得奇怪。陆锦涣近两年来课业时好时差,差的时候占大多数,早前那些佩服他的不服他的早已转变为不屑和鄙夷。 这样出言奚落的也不在少数,可陆锦涣从未反击过,实在懦弱得很。 不过陆锦焱却要感谢他的懦弱,不然以他庶长子的身份也不可能获得陆国公的青睐,若是他这次级试顺利,说不定那爵位就是他囊中之物了,可惜可惜…… 好在陆锦涣也没过关,他今年尚可一搏。 可惜不能‘作诗’就少了条捷径,若想再博得余太傅看重还得费费心思…… 陆锦焱一时又想到那本诗集,如果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穿越者,今后做什么事都可能有人复制,这将会是他的一大障碍。 这个穿越者究竟在何处呢…… 陆锦焱沉思良久,侧过脸却撞上沈绮仙看过来的目光,他不自觉呼吸一滞。 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他记得,上次就是她在数学课上赢了他,其实这种计算能力放在现代算不上神童,但若搁在思想技术落后的古代便有些匪夷所思了……她会不会就是那个穿越者呢? 陆锦焱的目光从沈绮仙的脸上落到她手上,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裹了一半的书。 暗自回想,观她言谈举止却又不像是穿越来的,难道真是个有天赋的算术奇才? 陆锦焱有万千疑问滞留在心间,并未察觉到沈绮仙目光中的冷意。 片刻之后,学子陆陆续续走入学堂,没过多久先生也来了。 今日学的是礼课,只需静心细听,不必费脑筋。一堂课下来时辰倒是过得飞快。 到散学时分,春卉正帮沈绮仙收拾笔墨。后者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却见左手边的陆锦涣居然在自行动手整理书本,似乎是没带侍从。 举目望去,整个学堂就他一人没带书童,堂堂国公府世子居然这种待遇? 正疑怪着,后头上来一人。急速地跑跳着,仿佛没看到陆锦涣手上的砚台,就这么直冲冲地撞上去,他的衣服倒是没事,却洒了陆锦涣一手的黑墨…… 那人立即道:“对不住啊世子爷。”正是先前奚落过陆锦涣的程忻,他分明是故意为之,嬉皮笑脸地冲后头的人眨眨眼。 后头传来几声低笑,程忻干完坏事就想跑,可他那里跑得掉,早被沈绮仙快人一步拦住了去路。 程忻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脸涨红了脸家,结结巴巴问:“沈、沈师妹有何事?” 沈绮仙皱着眉,她也不知道自己冲出来拔刀相助是为了什么,但就是见不得陆锦涣那憋屈的模样,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令她心怀愧疚的人。 “这位同窗,冲撞了别人,总得诚心道个歉吧?”她冷着脸道。 程忻脸色由红转白,目瞪口呆:“师妹为何替他说话?” “我不是替谁说话,我只是替公道说话,在座都是同窗,本就该和睦共处。” 其余人都被这处的争执吸引过来,静悄悄地在一旁旁观,程忻尴尬地干笑两声又道:“师妹误会了,我方才不是故意冲撞陆师兄的,况且我也已经向他道歉了,想必陆师兄不会介意的。” 他说完看向陆锦涣,后者从始至终都傻呆呆地望着沈绮仙,目不转睛也不搭他的茬。程忻越加尴尬起来。 沈绮仙扯了扯嘴角:“我当然相信程师兄不会无缘无故去撞陆师兄,不过你既然弄脏了别人的手,应当给人擦拭干净吧。” 她说得在情在理,程忻当着众人却不好推脱。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拿了帕子递给陆锦涣要给他擦干手上的墨迹。 陆锦涣却一改往日懦弱,冷冷地将他推开,掏出自己的帕子擦干净了。 程忻讨了个没趣,笑容僵在脸上,片刻后才灰溜溜地跑出去。 经这一小插曲后,堂中学子也陆陆续续离开,春卉收拾好笔墨纸砚,沈绮仙也带着她离去。 沈绮仙两人往大门方向走,先头还没发现不对劲,穿过走廊之后却总感觉有人尾随在后。可待她转过头去却又瞧不见人影了。 如此走了半个学府,沈绮仙总觉得今日若是不闹个明白好似不大心安,于是停下来佯装忘带了什么东西,打发春卉回去取。自己则穿过门洞躲在一拐角处,等着后头那偷偷摸摸的人。 果然,没等多久便有一道身影尾随而至,轻轻瘦瘦地着一身学子服,稍显女气的脸上眉头深皱,露出焦急的神情,可待他看见拐角处的沈绮仙时,这点焦急便转换为慌张无措。 “你跟着我做什么?”沈绮仙冷冷问道。 陆锦涣立即摇头否认:“我没、我没跟着你……” “那为何我走哪儿你就走哪儿,我躲起来你便着急着四处寻找?” 陆锦涣脸色一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想来谢谢你的……” “谢我?”沈绮仙轻挑秀眉,“谢我做什么,我可不是那种乐于助人的人,我帮你是别有目的罢了。” 陆锦涣星目微瞠:“什、什么目的?” 沈绮仙却忽的展颜一笑:“我知道你是谁。” 她话音未落,陆锦涣已像被冻住一般定在原地,薄唇几张几合也说不出话来。 见他反应这般反常,沈绮仙诧异地挑了挑眉,她方才那句不过是随意试探,难道陆锦涣真如她所想那般? 这时,却又听对面的人喃喃道:“你居然能认出我……你居然认得出我……” 陆锦涣眼眶泛红,隐有泪光,是喜极而泣。 一个想法尘埃落定,沈绮仙知道自己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