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氛围依然紧张,丝毫没有因为新年将近变得好一点。不过这与时宛无关,她现在操心的只有一件事——六月份的高考。 书桌窄小,书本堆得满满当当,她把两摞复习资料搬了放在脚边,摊开语文课本,嘴里念念有词:“……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 门外陡然传来稀里哗啦玻璃陶瓷破碎的声音,时宛嘴巴一停,注意力转移在耳朵上,专注地听外面的响动。 “昨晚又去找那个贱人了是吧?啊?你有种永远都不回来!”是尖利刻薄的女声。 “谁去找了?!天天说这些事你不嫌烦我嫌烦!” “时敬洲,你还是不是人?!” 时宛强迫自己重新背书。她盯着眼前的课本,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刚才背到的位置。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 “时敬洲——”尖锐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她的思绪,“等她高考考完,我们就离婚!” “离就离!早想离了!” 接着又是摔东西,打骂,以及绵长的哭调相混合的声音。 背到哪儿了刚才?时宛用手指着书,边回忆边一行行往下找。 找到了。 “楚之南有冥灵者……楚之南有冥灵者,楚之南有冥灵者……”她突然感到心烦意乱,后面是什么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门外的争吵还在继续,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时宛皱着眉,捂住耳朵试图集中精力,可只是徒劳。大脑一片混乱,她什么也看不进去。当第四次听到碗碟被摔碎的声音后,时宛终于忍无可忍,拿了书和手电筒推开房门。 争吵过于频繁,大家早已习惯。他们并没有因为时宛的出现而停下,时宛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她踮着脚尖越过地面上形形色色的障碍物,穿过空间不大的客厅,走到门前时,一只瓷杯子正好砸在她脚边,绽开,裂成了碎片,碎片溅在她穿着棉拖的脚和裹着棉裤的小腿上,她没有觉得疼。 打开门,冷风猛兽一样扑在她身上,时宛攥紧了手里的书,往顶楼走去。 这栋老式居民楼只有五层,站在五楼的天台上,楼底狭窄又肮脏的小巷便一览无遗。时宛找了个角落蹲下,拉起帽子戴在头上,打开手电重新开始背书。风很大,书不时被刮得翻页,她用另一只手压住,不一会儿手就冻得没有知觉。可她不觉得冷,她的心里有一团火焰,激励着她勇往直前。 楼下的巷子里传来不正常的嘈杂,像是有人在大声争吵着什么。时宛心里顿觉不安,她仔细分辨着吵闹的声音,可耳朵捕捉到的只是被风稀释了的、虚无缥缈的尾声。她放下书,跑到围栏那里去看,不安的预感被应验,在楼下大声吵闹,或者说激烈厮打的两个人,正是时敬洲和安玫。 时宛慌慌张张跑下楼,跑到单元楼门口,她忽地停住了脚步。在她的不远处,昏黄路灯照射的地方,她的父亲和母亲,正扭打在一起。父亲拖着母亲的头发,力道之大毫不怜惜,母亲虽被拖得像虾米一样弯了腰,却一点不示弱地轮流挥舞着四肢反击。他们周围围了几圈人,正看戏似的观看着他们的表演。 时宛努力控制着颤抖不已的身体,她红了眼眶,捏紧拳头冲进了人群里。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撕咬着牢笼一样,她一头撞进围在她面前的坚固的人墙。 她加入了时敬洲和安玫这辈子也不可能停息的争斗,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一直以来都是不愿意加入的,可她现在不得不这样做。她攀住时敬洲的手臂,试图让他放开她,可时敬洲根本没有要理睬她的意思,仍扯着安玫的头发不肯放手。人们的目光在时宛身上凌迟,她感觉自己是个小丑,在舞台上流着眼泪跳舞。 没有当众丢脸的经历,她的眼泪因为羞愧和耻辱决堤。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手上也没了力气。她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她往后倒退一步,崩溃的情绪不禁让她失声尖叫起来: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从来没有!” 她最后推了他们一把,作为阻挠的结束,然后发疯似的扭头逃离。她喜欢成为焦点的感觉,但讨厌成为别人耻笑的焦点。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变成一个透明的人。 她往前拼命奔跑。泪眼模糊,视线不清,没跑两步就被一辆自行车绊倒在地,她顾不上摔倒的疼痛,爬起来想继续往前跑,却结结实实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被她撞得闷哼一身。 “对不起。”时宛低着头道歉,然后快步离开,落荒而逃的样子,仿佛要把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通通抛在身后。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她差点又摔了一跤,时宛扶住一旁的电线杆稳住身子,才意识到自己脚上穿的是拖鞋,身上的棉袄也脏了不少。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一直等到夜越来越深,车和行人越来越少,才往家里走。 巷子重归宁静。时宛不想回家,但除了家无处可去。她边走边摸索着口袋里的钥匙,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她心里一惊,停住脚步,又仔细把衣服和裤子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找到钥匙。 是之前跑得太急落在哪里了吗?时宛站在原地回忆一番,未果,只好在单元楼门口附近仔细查看。 “时宛。”她微微弯着腰检查地面时,听见对面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光线很暗,她只看见街道对面一个身形修长的男生跨坐在自行车上的模糊轮廓。 “谁?” “我,宋临曜。” 原来是同班的宋临曜。时宛知道他也住在这条巷子里,但他们从未说过话。实际上在班里,和宋临曜说过话的人寥寥无几。 “我捡到了你的钥匙。”宋临曜推着自行车朝她走过来。 她站着没有动,宋临曜边走边做了个把什么东西抛向她的动作,时宛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手掌中传来轻微的疼痛感和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她摊开手,是她的钥匙。 时宛想起来,她在丧失理智的奔跑中确实是撞到了一辆自行车和一个人,却没想到是宋临曜。这是不是表明,他目睹了她的父母在大街上厮打,以及她声嘶力竭地想要阻止他们的全过程。 “谢谢。”残留的羞耻感使她道谢时依然低着头。 宋临曜并未走近她,而是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对于她的道谢他有点不知所措,慌忙说道:“不用谢。” 两人根本不熟,面对面站着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时宛说:“我先走了。” “嗯。” 时宛转身准备上楼,宋临曜也同时掉转龙头。刚转过身,时宛又想起什么来,追上将要离开的宋临曜,一把拖住他的自行车后座。 临曜单脚踩地,诧异地回头看她。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学校的同学。”时宛说。 临曜略沉思了一下,迟疑地点点头。他没有可以告诉的朋友,他对八卦也漠不关心,她的叮嘱其实是多此一举。 “你保证?”时宛仍按着他的自行车后座不放手。 “嗯。” 时宛这才松手,她往后倒退一步,道:“再见。” “再见。”临曜脚下一蹬,往前骑了数米远。时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少年在寒风中正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自己的速度逐渐远去。 有了他的保证,时宛却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她心知肚明,今天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就算宋临曜不说,也总有别的人传到学校去。刚才她对他的要求,不过是求得半分心安罢了。 她攥着钥匙上楼,一直走到顶楼,拿了放在那里的课本和手电筒后,才下楼来。开门进屋,家里依旧一片狼藉,时敬洲不在,安玫躺在卧室的床上打呼噜。时宛不打算睡觉,她打开房间里的灯,坐在书桌前,重新翻开课本。 灯光太暗,时宛看了一刻钟不到,眼睛就开始发酸。她按下书桌一角那个很旧的台灯的开关,台灯礼貌性地闪了两下,最后完全暗了下去。时宛的手还搁在按钮上,她又按了按,灯却连闪也不愿意闪了。 她只得收回手,想将就着把书看完算了,可没过多久,房间里的灯也不亮了,窗外的路灯同样也熄了,整个小巷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突如其来又见怪不怪的停电在这个大部分人已经睡熟的深夜静悄悄来临,时宛呆坐在墨汁一样的黑暗中,手指还捏着书页。 在她未满十八岁的人生里,时宛一直都在为同一件事努力奋斗着——跳出现在这个圈子,改变自己一片狼藉的人生,往远处走,往高处走。 奈何生活里不如意的地方何其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