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津水师学堂的总办,他本来不应该到海上来,但这一次有不少天津水师学堂的学生到“宁远”舰上实习,他奉命上舰随同照料,这才来的。
虽然是船政水师的老人了,但他实际上舰出海的次数并不多。
离开“建威”号炮舰之后,他随同林逸青访欧,自此从事的都是和海军有关的事务性工作,后经林逸青举荐,担任天津水师学堂总办,再也没有担任过任何一艘军舰的舰长。
飞桥上没有人理会他,所有的人都紧盯着对面的日本舰队。
方伯骞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对面的日本军舰上,有许多人的心和他一样的畏惧。
包括“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等新锐军舰在内的日本联合舰队大队自2月26日下午离开佐世保港后,当天就进入了战时警戒状态,20时开始,各舰安排哨兵4轮通宵值班,而且除了各分队的先导舰外,其余各舰一律熄灭灯火,航行在茫茫黑夜中。27日3时,日本联合舰队绕过朝鲜半岛西南端,改向北上。
航行至朝鲜西海岸后,根据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的命令,由坪井航三率领的第一游击队负责超越大队,提前23日里,担负前导的侦察搜索的任务,而联合舰队本队则在西海岸的群山浦锚地待机。3月1日清晨4时30分,第一游击队到达朝鲜泰安半岛南方的安眠岛附近时,遇到了事前派在朝鲜沿海游弋,负责侦察情报的“八重山”、“大岛”、“武藏”等军舰,而同一时刻,乾国海军护航编队正在全速疾驶。“八重山”舰舰长乘坐小艇,到“吉野”舰上向第一游击队报告了昨天侦察到的情况:“八重山曰:仁川无事,牙山昨日有大量朝鲜民船停泊,疑似为乾军征发,协助援军登陆所预备”。
得到这一重要的情报,战机不容错失,司令长官坪井航三立刻命令,第一游击队编队航速提高至12节,以“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筑紫”、“高雄”的排序直扑南阳湾一带。可能由于山影阻隔,比“宁远”舰的了望员发现东北方有烟尘晚了近1小时,6时30分,当第一游击队航行至丰岛西南方的长安堆暗沙附近时,“吉野”舰前桅上桅盘里的了望兵才发现丰岛方向有数艘蒸汽船只正在驶出,身份不明,正在飞桥上监督航行的“吉野”舰大副立刻通报司令长官坪井航三,此刻在这里出现蒸汽轮船,看来证实了间谍网的情报和“八重山”的报告,前方的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乾国军舰或运兵船,坪井航三当即下令编队航速提高至15节,成纵队战斗队形加速朝目标方向航去,旗舰“吉野”的号手吹响“战斗”号,舰尾的露天指挥台上,2名日本信号兵紧张地穿缀着几面信号旗,随后一组“战斗开始”信号旗语从露天指挥台迅速升起到后桅的斜桁上,后续的“高千穗”、“秋津洲”、“浪速”3艘军舰上随后也接连响起了凄厉的“战斗”号声,身着白色夏季制服的日本水兵和身着深蓝色军服腰挎倭刀的日本军官纷纷奔向各自的战斗位置,日本海军等待以久的战斗时刻就要来到了。
7时20分,在“宁远”舰的了望员确定判断出日本军舰的身份之后不久,日本军舰也准确辨认出远方驶来的是乾国海军的“宁远”、“建靖”、“建翼”、“海龙”、“海骅”5艘军舰。
此时,双方相距5000米。
看到当先驶来的乾国军舰竟然是一艘铁甲舰,第一游击队司令坪井航三和“吉野”舰长河原要一全都吃惊不小。
尽管“吉野”的排水量和“宁远”相差不多,“吉野”的体态甚至比“宁远”还要长一些,但对方毕竟是一艘拥有坚甲巨炮的铁甲舰,而“吉野”却是一艘巡洋舰。
如同是一场引人至深、扣人心弦的默片哑剧,又如同一切阴谋上演前的那片刻宁静,此刻的丰岛海面上,尽管已经充满了雷暴将要到来前的惊心动魄,空气中都能感觉到浓烈的战争气息,但是舞台上的两个主角却都只是在默默注视着对方的动作,似乎谁也拿捏不准火候,不敢轻易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静。
龙旗下的乾国军舰虽然明知日舰来者不善,但是两国尚未正式决裂,本着不能衅自我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宁远”等5舰尽管已经做好了应战准备,但下一步形势变化的主动权并不在她们手中。自锁于“仁义道德”愁城中不能自拔的乾国,宁可付出牺牲和血的代价,也不愿破坏迂腐的“仁义礼信”。面对着4艘强大的日本巡洋舰,方伯骞在心中默默祷告,祈祷眼前的一切都是场虚惊,希望日本人不要挑衅,希望日本军舰能转舵而去。乾国舰队继续朝前航行,但并没有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判,在贝蒂的命令下,旗舰“宁远”向同行的“爱仁”、“飞鲸”、“高升”、“长波”四艘商船发出了躲避的信号,四艘商船随即驶向了护航舰队的另一侧,避开了日本舰队。
日本第一游击队6舰在劈波斩浪高速驶来,气势夺人。然而军舰上的气氛却也并不轻松。肩负着挑起战火重任的司令长官坪井航三,此时正站在“吉野”舰的飞桥甲板上,迎着海风,手握双筒望远镜,注视着前方渐渐驶来的5艘维多利亚涂装的军舰,神情略显紧张,这里已经隐约能够看到“宁远”舰上的乾国海军官兵了。虽然自己方面拥有4艘当时世界一流的巡洋舰,开战的主动权也完全在自己之手操控,但是坪井航三并无法确定的是,在己方军舰占领优势阵位之前,乾国军舰会不会先声夺人,他深知在远距离上乾国军舰那些大口径火炮将占有射程优势,而自己目前所处的阵位并不利于发挥舷侧火力的优势。同时,和当时任何一名日本海军军官一样,坪井航三也无法预测乾国海军的战斗能力,乾国海军尽管自9094年以后再未增添一艘新舰,但是曾经独冠东亚、世界第六的声誉,和比肩欧洲的训练,在未真正交过手之前,这支长期活跃于东亚的龙旗海军,战斗素质究竟如何?还只能是一个待解的迷。现在这位安纳波丽斯海军学院的高材生,头脑中在反复考虑怎样才能有效摧毁眼前的乾国军舰。
3月1日上午7时以后,乾日舰队在韩国丰岛附近海面互相发现时,日本第一游击队以纵队队形航行,和同样成纵队而来的乾国护航军舰编队大致是呈迎头并进的姿态,如果按此照直继续航行下去,并不利于发扬日本军舰舷侧火力凶猛的优势。而且当时日本一游编队处在丰岛外侧的开阔海域,而乾国军舰正在丰岛与公景岛之间的狭窄航道上,如果逼近攻击,狭窄的航道不利于舰队机动。经过反复考虑,坪井航三和“吉野”舰舰长河原要一商定了一个策略,决定趁目前和乾国军舰距离尚远,先主动向右后方外侧机动,等待乾国军舰自己驶出狭窄航道,进入开阔海域后,再转向返回,利用航速高的特点,快速占领乾国军舰侧面的有利攻击阵位后再下手,以充分发扬舷侧火力的威势。从整体来看,确实是一步能紧扼乾国舰队咽喉的好棋。
上午7时30分左右,日本第一游击队的航迹开始进行变化,“吉野”舰飞桥下方装甲司令塔内的操舵兵接到指令,8柄水压舵轮随即飞快地转动,舰首激起阵阵浪花,开始向右后方进行约240度的大回转,划出一个大大的“n”字形轨迹,调转航向背离乾国舰队而去。根据日本海军战前的指令,考虑到在硝烟弥漫、弹片四溅的战场上,旗语指挥系统的可靠不高,为保证舰队在战时不至于失去统一指挥,编队军舰都必须紧随前一艘军舰的动作运动,但是可能这次调转航向的机动来得过于突然,当转向命令下达后,尾随“吉野”之后的“高千穗”舰并没有立即执行转向动作,第一游击队的编队内引发了一阵混乱。
与对乾国海军疑惧不已的军官略同,由于短时间扩充添置了一大批新军舰,当时日本海军内的水兵大都是应募不久的新手,技术熟练程度远低于乾国军舰上那些服役时间在5、6年以上的同行。日本政府战前充分利用舆论媒体,长期大肆夸大乾国海军的战力,以为穷兵黩武发展海军铺平民间舆论道路,然而这一伎俩随之带来了很多负面作用,日本军舰上在“乾国威胁论”中成长起来的这代年轻水兵,此刻心中不仅夹杂着对自我技术熟练程度的一丝不自信,更笼罩着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恐惧,以及长久以来形成的对乾国海军畏之如虎的心理。不安的气氛,在日本水兵中四处蔓延。
紧随在“吉野”之后的“高千穗”舰上,舰长野村贞海军少佐对这种气氛极为不满,毕业于日本海军兵学校,有着长期海上经验的野村贞,为人粗鲁好斗,是对乾国开战的积极分子。在看到前方的“吉野”舰开始进行大回转,旗舰竟然不战而背离乾国军舰去,使得一心好战的野村贞如同泄气了的皮球,认为肯定是司令长官坪井航三怯懦畏战,不甘心眼看就能开始的战斗白白错过,随即不顾海军森严的等级制度,下令悬起旗语,质问旗舰为什么调转航向。对于野村贞无礼的举动,坪井航三心中极为不快,但出于保持编队统一动作的大局考虑,只得耐心地作出解释,在“吉野”舰航海长的亲自督导下,信号兵将了一串复杂的旗语升上了“吉野”舰前桅的斜桁:“目前舰队所处位置不利于军舰机动作战!”,继而挂起命令“跟随旗舰航行!”。桀骜不驯的“高千穗”被一下子弹压住,老老实实跟着“吉野”转向,野村贞落得很大没趣。“高千穗”之后的“秋津洲”舰也随之鱼贯转向,她的舰长是福岛敬典,一位资深舰长,参加过苔湾海战,曾和乾国船政水师交战过,经验丰富,明白坪井航三的意图,是以没有做出野村贞那样的蠢行。
对调转航向迷惑不解的,除了“高千穗”上的野村贞外,还有远处乾国军舰“宁远”上的方伯骞。从发现日本军舰开始,就一直在飞桥上紧张地观察日本舰队行动的方伯骞,在双筒望远镜中突然看到了日本舰队令人惊讶的行动,立刻判断“疑其不欲战”,认为眼前的情景表明这几艘日本军舰并不是来作战的,可能只是先头的侦察分队而已,看来这次自己又交了一步好运。方伯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脑中已经开始计划回到威海之后和两名美妾团娶的事了。
但吕文经、贝蒂和沈寿昌却并不象他那样的变得轻松下来。
贝蒂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日本军舰。
他知道,惯于耍弄阴谋诡计的日本人,是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果然,方伯骞的轻松只持续了片刻,没过多久,转向而去的日本舰队又“旋转取势而来”,几乎与“宁远”驶出狭窄航道同时,日本第一游击队又向右进行了约200度大回转,转划出一个“”字,和乾国军舰拉开一定间距后,重新转向而来,并运用高航速直插乾国舰队的侧翼,和乾国舰队形成两条略呈平行的战列线,坪井航三谋划的有利攻击阵位已经成功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