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庄使者来访,整个苗儿山庄大摆宴席,以表欢迎。 山庄的后厨,丫鬟下人来来往往、端盘送菜、络绎不绝。 “哎哟…你小心着点!” 一个身穿翠衣绿裙的小丫鬟,捧着自己手上的一碟肘子正往外走着,谁知对面突然就蹿出来一个人,迎面撞在她身上。 小丫鬟被撞得一个踉跄,尽管一再小心,但是手中的肘子还是溅出油汁,滴在她的衣裙上,将好端端细针绣青莲的裙面蹭上一大块油渍。 看着自己的新裙子,她顿时睁大眼睛,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转,抽抽鼻子,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你是哪个管事的手下,怎的这么冒失?现在庄子上正大宴宾客,大家都在后厨忙活着,你却在这里游手好闲……” 小丫鬟扁着嘴,越说越委屈,心疼的看着自己裙摆上的油渍:“这可是我今年好不容易新添的衣裙…” 撞到她的那个人,赶忙赔礼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后厨的路我不熟…来来来,这盘子我先替你端着,你赶忙回屋去换一套衣裙。” 说着,此人便伸手接过她手里面肘子。 小丫鬟抬头看这人,发现撞到她的人也是一个女子,身姿高挑、纤细削瘦,一头乌发简单的挽起,露出的半张脸清丽俊俏、另外半张脸却突兀的凭添几道伤疤,看起来竟是有点吓人。 她望着自己面前之人脸上的伤疤,恍然明白她并非山庄里的下人,顿时也不敢再耍小脾气,连忙将自己眼眶中酝酿的泪水抹去。 “无、无事,只不过现在山庄前面正在举行宴席,此时我若是带着一身污渍前去,只会污了客人的眼,难免不会被管事的责骂…可是此时再去换身上的衣物,又会耽搁送菜的时辰……” 她低头揉捏这自己的衣角,越说越小声。 小丫鬟面前的女子,正是换下一身黑衣的夏姮。 此时夏姮闻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肘子,她眨巴眨巴眼,笑道:“这有何难?不如你先回去换衣服,这道菜我替你送了。” 猫儿山庄身居深山之中,没有外界那些中原的世家大族那么富裕,连一套下人统一的制服都裁做不起,山庄里面的下人丫鬟平时统统都是穿着自己的衣物。 而夏姮一行人身上的黑衣,其实也早已腥臭不可闻,他们刚一进入山庄,苗庄主就殷勤的为他们一群人准备了贴身的服饰,尤其是特意为夏姮她准备了一套女子的衣裙。 此时,倘若她真的代替这个小丫鬟去送菜,旁人还真不一定察觉的出来。 而那小丫鬟闻言也是一愣,惊道:“不行,您又不是山庄里的下人,这么能让您来送菜!” 她虽然不知夏姮就是山庄宴请的客人,但是却本能不想去招惹这个脸颊上有伤的女子。 夏姮歪歪脑袋,道:“你若是不愿,那我就走了,可是一会管事骂你怎么办?” 小丫鬟浑身一抖,又不说话了。 她心里极度畏惧庄子里面的管事,更害怕挨骂挨罚,所以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顶着内心深处的危机感,还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答应了夏姮替她去送菜的要求,自己匆匆忙忙的回到房间里面更换衣裙。 看着这个单纯的小丫鬟急促的脚步,夏姮端着白净瓷盘里油汪汪的红烧酱肘子,好笑的摇摇头,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今天的宴会上,猫儿山庄的苗庄主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有出席,他们一行人也受到了无微不至的招待,但是她却迟迟没有在宴会上看到苗珑的身影。 那个可怜的女孩历经磨难才好不容易逃回家,按常理本应该好好受到亲人的呵护对待,但是现在看来,这个小可怜的处境反倒是有些不妙。 于是夏姮与小白说了一声,找了个空隙,悄悄从宴会上溜走了。 她端着盘红烧肘子,到处向别人打听,终于找到了苗珑这个倒霉孩子如今的住处。 是个偏僻的小院子,院内杂草丛生、颇有些荒凉的感觉,苗珑如今的房间就在这个小院子的一角处。 屋门破旧的“嘎吱嘎吱”作响,夏姮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推门而入。 房屋内的苗珑顿时一惊,在慌乱间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自己的袖子里,张惶的抬头看向来者。 夏姮站在门口,缓步走来,将自己手上的肘子放在她面前,问道:“藏什么呢?” “没、没什么……” 苗珑支吾着,随后她的目光就诡异的盯向桌子上的红烧肘子:“这是?” “给你拿的,宴会上没有看到你,自从你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吧?”夏姮将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先填填肚子。” 苗珑一愣,随后泪花酝满了眼眶,低头抹了下眼角:“谢、谢谢,您…您叫什么来着?” 她此时才恍然想到,同行一路,她竟然还没有问过这些救命恩人的名字。 夏姮的眼睛闪动一下,然后笑了笑说道:“我、我姓夏,单名一个河字。” 他们一行人此时还在被疯人庄通缉中,自然不能暴露自己的本名。 苗珑皱眉:“夏天的夏,河水的河?这很像…” 夏姮开怀大笑:“是否不像女子,倒像是男子的名字?我也这么觉得。” 看她这般坦荡不在意,苗珑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原本就是腹中饥饿,此时又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干脆将自己面前的盘子一把拽过来,撕开肘子就吃。 夏姮看着她的吃相,顿时不禁愣了愣。 苗庄主虽然已经将苗珑认了回来,但是却又和她之间有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他尤其是自己孙女身上那副蛮子的打扮、还有孙女带回来的那个小蛮子。 所以一回到山庄,他第一件事就是命苗珑换下身上的那匹破布,重新梳洗打扮穿上中原人的衣裙。 这个要求苗珑自然是欢欢喜喜的照做。 此时的她头上梳着中原人的发髻,身上穿着雪白内衬、粉白襦裙,倒真是再次变回了原本的中原人模样,虽然身形依然黝黑瘦弱,但是总算是第一眼不会被认成蛮人。 可是当她吃饭时,那三年的苦难,终究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蛮子部落食物不足,所以还处在长身体时期的苗珑一直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养成了手里面一有食物就赶紧吃干净的习惯。 此时,一大盘油汪汪的红烧肘子,她竟然连筷子都不拿,直接上手撕开,将一块又一块油腻的肉块凶猛的塞到自己嘴里面,张开嘴巴狠狠的嚼着,像是怕有人会和她抢一样。 苗珑饿极了,刚开始的时候恍若未绝,直到她注意到了夏姮诧异的目光。 这道目光就像是一个开关一般,顿时将正在胡吃海塞的苗珑钉在原地。 她浑身僵硬了半晌之后,突然放下手中的肘子,来不及擦手,便将自己油乎乎的双手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 此时,她的心中满是绝望。 她回家了,她从那个蛮荒的部落中逃了出来,重新变成了中原人,但是直到现在,她才陡然发觉,自己留在蛮子中的痕迹依然没有去掉。 就、就好像…她依然还停留在那个蛮荒的世界中一样。 她还能过回原本的生活吗? 脸上蹭到大块的油渍,但是她却没有在意,恐惧中将自己缩成一团,止不住的低声啜泣着。 夏姮在她身边,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慢慢拍着她的后背,缓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你只是刚刚回来,什么都不习惯罢了,你哭完之后,洗洗脸、擦擦手,依旧是那个温婉的中原女孩。” “这次咱们先吃饭,其它的事情就算了,只要记得下次吃饭时拿双筷子就行了。” “别怕,你已经逃出来了、已经不在那里了,不怕……” 她拿出自己最大的温柔,耐心哄着。 苗珑这个可怜绝望的样子,总是让她忍不住想起来穿越前,现代社会中那些被拐卖的妇女。 有些妇女就算逃了出来,就算得救了,但是惨痛的经历和创伤,总是会深深的纠缠着她们。 有些妇女时隔多年被救出,再次接触到主流社会,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会产生隔阂与惶恐。 有的人甚至会忍不住心生绝望,对整个人生产生怀疑。 她还记得自己在穿越前,隔壁就有一个病友,是被解救出来的被拐卖妇女。 这个病友被拐卖前是个妙龄少女,爱笑爱闹,刚刚考上大学,美好的人生刚要开始。 然后被解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个面容枯槁、遍体鳞伤的中年妇女。 她坚强的逃了出来,但是在获救之后,她面对着陌生的社会、逝去的年华与怎么也融入不了的环境,反而绝望的疯了。 疯了之后妇女,每天都会一个人披头散发的坐在病房里,面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壁,一刻不停的咒骂着。 咒骂拐卖她的人,咒骂买她的人,咒骂整个社会,甚至咒骂她自己的父母。 一刻都没有停歇。 现在的夏姮,挺担心苗珑这个实际上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承受不住这种打击,成为像她病友那样的疯子。 像是这种情况,苗珑的家人应该更加细心照顾她,帮她走出困境。 可是她的家人却……算了,不提也罢! 就在夏姮温声安抚的时候,墙边摆放的床榻突然动了动,一颗黝黑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是苗珑带回来的女儿。 小姑娘也被同样换了一身中原人打扮,看起来像是个被裹在粉白小裙子里的黑球。 小家伙不大高兴的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像是嫌弃它过于累赘束缚,紧接着,她的目光便被桌子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肘子所吸引。 和她的母亲一样,小姑娘睡了长长的一觉,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她的眼神亮起来,刚刚才两三岁左右的小孩子,从高高的床榻上爬下来,欢呼雀跃的迈着小短腿跑到桌前,伸手抓起一块肉,就要往嘴里塞。 谁也没想到,孩子的这个动作竟然刺激到了正在哭泣的苗珑,她猛然尖叫一声,一把狠狠地抓住了她女儿的手腕。 “不准这样吃饭!不准像个蛮子一样伸手就抓——” 苗珑厉声尖叫。 小女孩顿时一愣,像是被自己的母亲吓坏了,手里面还捏着肉块,“哇”的一声哭起来,嘴里面开始叽里咕噜的叫嚷着。 她不会说中原话,只会说蛮人的语言。 苗珑更加激动,歇斯底里的嗓音都开始沙哑:“不准像蛮子一样说话,不准向你那个该杀千刀的生父一样说话,说中原话、说人话——你说啊!” 夏姮也被她这种歇斯底里的态度吓一跳,急忙拉着她说道:“等等,别激动,你冷静点,小孩子以后可以慢慢教。” 而另一边,小女孩哪里会说中原话,无所适从的看着自己性情大变的母亲,也开始大声哭叫起来。 顿时现场一片混乱。 可还没等夏姮头疼完,房屋的那扇破旧木门突然一下子又被然拉开。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小白站在门外。 小白此时也换了一身衣裳,蚕丝绸面白长衫绣银纹,头戴木冠,腰间腰带一束,青年身姿挺直、玉面乌发气质卓然,分外惹人。 但此时,他却紧紧蹙着眉头,脸色带了点阴沉。 夏姮顿时意识到外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小白上前一步,没有关注苗珑母女两个,直接牵着夏姮的手腕往外走:“外面出事了,你先跟我来。” 她追问道:“什么事?” 小白反问道:“你方才离席,是不是一直都在和苗珑在一起?” 她动了动嘴唇,刚想回答,却被小白抢先道:“就算不是,待会儿你也一定要一口咬定,你离席的时候,一直都在和她们母女两个待在一处,从未离开。” 夏姮这时才猛然发觉,大概真的大事不妙。 “到底怎么了?” 在她面前的白衣青年抿着嘴角,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说道:“山庄里面的二少爷死了。” “什么?”夏姮顿时有点懵。 小白神色凝重的继续说道:“方才苗庄主的第二个儿子,在宴会期间,也又是离开了一趟,结果不久之后就被人发现惨死在茅厕外面,死相格外惨烈,头颅都被人砍下来扔到了茅坑里。” “死得这么惨,这得多大仇啊!”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小白又道:“现在苗庄主瞬间又没了一个儿子,已经伤心的快要疯了,正在将山庄内所有人 聚在一起,挨个查探,连我们这些客人都没放过。” “尤其是你,你在宴会中途离席,与苗二少爷离席的时间差不了多少,苗庄主肯定不会放过你,绝对会对你盘查,你小心,前千万不能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你一定得一口咬死,明白吗?” 他看着夏姮的眼睛,万分担忧的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