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很困惑,殷嫱最近多了不少“亲戚”,有的连她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对外统一了口径是说从南越回来的。据说当年她家中有几位长辈随秦军出征南越,最后就索性在南越落地生根,绵延后嗣了。 原本这些人在齐国呢,殷嫱从洛阳出来,就让她去临淄将他们接去下邳。 说得一口古怪的方言,男子发短(板寸头),像是才受了髡刑(剪头发),有的身上还有纹身,倒和传说里断发文身的越人一般无二。 若说这样也就罢了,这些人还忒挑剔,一个个也不似富贵出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不知哪里来的莫名自信,气度也和黔首不一样。隔不了几日就要沐浴,饮食要求也高。 一路上折腾得她见着他们都生了几分惧意。 好不容易和殷嫱在下邳外会合,她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去问殷嫱:“那些……君子姝女们吃稻饭的,稻要磨五次以上——不然这些人非觉着硌牙,吃汤饼(面)的,要把麦磨上起码十遍,才能入口,不然就说这麦太粗。南越的生活已经奢靡至此了吗,小君?” 殷嫱笑了笑,哪里是南越的生活水平?女萝觉得他们挑剔,他们还觉得条件艰苦简陋呢。她含混几句应了过去:“知道他们挑剔,这么些来都这么过来的,一下让他们吃粗食他们也实在吃不惯,你多担待点,有什么要求,能满足就满足吧。” 女萝是听不懂这些人的话的,原本沟通起来全靠一笔隶书,倒不知道这些人能读书识字,不学小篆,反而要去学个巴蜀狱吏发明的什么直挺挺的隶书。 如今和殷嫱会合了,她那位“从弟”也来了,她和这些人之间交流容易了一些,双方总算能明白各自一些简单的话了。 “他们如今还好吧?” 殷嫱随口问了一句,女萝点了点头:“都好,只是有两位君子,得了伤寒,前几日身子好些,非去市集上吃鸡寒,病症又加重了些……” “让他们注意点身……伤寒!”殷嫱蓦地跽坐,直起身子,她脸色很难看,“车队转向!城外寻下游水源地扎营!” “小君?”楚国的猛兽比中原更多,官道上尚且不安全,更何况野外,虎、豹、狼多得是。女萝大惑不解,明明今日就可以入城了为什么殷嫱却不进去。 “不要入城邑,和生病的人接触过的人都隔离起来,找人去请医工。” 女萝惶恐:“怎么了,小君?” 殷嫱长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像是在安慰女萝,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希望事情不会坏到那个地步吧。” 殷嫱的车队在城外停驻,遇袭了! 楚国从前名义上是归属义帝,实际确实归属项籍统辖,因而楚国有他的旧部。有的甚至逃遁入大泽,与流寇为伍。 殷嫱遇见的就是这样一支流寇。 韩信从闻知了消息之后,亲自带兵出来围剿,然而他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流寇已经裹挟着一个“殷嫱家的亲戚”退走了。 殷嫱惊怒。 惊怒,除了这两个这两个字简直没有其他字眼再能够表示她的心情了。 自从有人被掳走之后,“殷嫱的亲戚们”炸了锅了。所谓亲戚,不过都是托词,其实大家都是身穿的穿越者,他们都特征太明显,殷嫱只说了几个条件,就轻易地在各地搜罗出了这些人,只偶有几个找错了,穿越者在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想要找到他们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似殷仲达这种,反而难找一些,他是秦汉史专业的研究生,研究历史的同时,还研究古文字和《切韵》,还原古音,会个半吊子的雅言,能与人交流沟通。来的路上正遇见亡了一双儿女的好心人,愿意包庇他和与他同行的女朋友。 但他这样的好运气,也再没几个人能遇见了。大多数的人,就以被抓去的那个程序员为例,他叫李华,是个倒霉的普通小白领,才来的时候,田广溃败,残酷的战争吓得这个普通小年轻够呛。 他和人语言不通,又没有身份凭证,韩信平定齐地之后,统计户籍,他因为这,被抓起来判了黥——在脸上刺字,和城旦——被拉去筑城做苦役,还直接没入了贱籍。 由于他听不懂监工的话,挨鞭子简直是家常便饭,每天累死累活,要不是现代人身体素质实在太好,早被高强度的体力活给折磨死了。 至于吃饭,有粗糙的麦饭已经是恩赐了,大多时候,连碗藿羹都混不上,比饿更加难受的是,盐是一种很珍贵的物资,在殷嫱的人解救他之前,他已经许久没有尝到盐味了。 穿越到古代之后,语言不通,小篆他也看不懂,没什么王八之气的李华都要对这种生活彻底绝望、麻木的时候,殷嫱的人把他救了出来。 吃好喝好住好,有奴婢伺候着,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有尊严的现代人,自尊自重什么的都回来了,这才是穿越者的正确打开方式嘛! 直到殷嫱下令把患病的人和与患病的人接触过的人隔离起来,他出离愤怒了。他又没有得病,况且伤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算这个疑似穿越者的所谓夫人救了他,也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于是李华串联了几个对隔离心生不满的穿越者,一起去小树林钻研怎么摆脱这样□□□□的控制的时候,倒霉催地被流寇抓走了。 穿越者们因为同病相怜,并且也只有彼此能听懂对方的话都缘故,大家彼此都走得很近,所以基本上都被隔离了。 原本对殷嫱此举颇有微词的人,如今都沉默了。 李华的遭遇再一次让脱离了苦海的穿越者们意识到了命运的残酷,乱世之中,命如草芥。 众人决定跟殷嫱谈判一次,于是委派殷仲达为代表,跟女萝传达了这个意愿。 殷嫱很忙,忙着指挥人弄石灰水在营地附近消毒,忙着防止疫病的传播。 伤寒感冒,谁知道是普通感冒还是流感?万一是流感,穿越者们身上那可是比现在多进化了几千年的超级病菌。如今的人要是感染了,弄不好就是一场大的疫病。 她也正有和众人一谈的意愿,但是前些日子还没好,现在病情基本控制下来了,她也灌了一剂预防的药,就进入了隔离区。 众人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收留他们的神秘穿越者的真容。 身材高挑丰腴,面貌秀美,气度高华,神态凛然。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贵族,也没人不信。她的行为举止都自有一种法度含章。 众人多是小市民,一时被她震慑住,鸦雀无声,没一人敢先开口。 殷嫱面无波澜,她甚至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做个自我介绍,说出口的,让大家都熟悉至极的话就证明了她的身份:“你们要走,我不反对,等病好了,我派人送你们走,符籍关传我都给你们置办好了,只要你们有一个人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决心。你们要留,就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摆脱了殷嫱的庇护,在这个年代,除非他们愿意安稳地去当奴隶,男的日夜不停筑城、修路,女的舂米织布,忍受苛责和对人命的轻贱,否则他们根本活不下去。 可是拿殷嫱当靠山那绝对是不妥的,被刘邦惦记上的功臣家眷那是迟早要完。众人望着殷嫱,心中各怀算计,却都不敢做了那个出头鸟。 有个长得精悍的人率先站出来干脆道:“我留下。”有了先驱的鼓舞,才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全都表态说要留下。 殷嫱眯着眼睛,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众人说道:“你们要留下,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被夷灭的妻族,要么,成为……后族。” 半晌之后,殷仲达才苦笑着开口道:“我的姐姐哟,后族,我们倒是想当。你觉着韩信会造反么?你觉着造反就能成事吗?” 殷嫱冷笑:“他不造反,我造反。” 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