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不需再请汉王增兵了么?”殷嫱遥遥望去,逼仄的井陉口收束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湍急的绵河滚滚流去,寒意仿佛隔着山岳倏忽扑面而来。 韩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殷嫱的嗓音低而沉,她的身影,在山川之间竟显得有些单薄。 她在惧怕。 韩信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战机稍纵即逝。” “足下只有四万兵马,太冒险了。”殷嫱摇了摇头。 “不。”韩信立刻否定了她,他的眉眼之间陡然绽出一种睥睨天下的风采,那是强烈的到了极点的自信,是属于当世第一流名将的骄傲,“兵卒又岂只是人呢” 兵卒不是人,还能是木石么殷嫱不能明白,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号角声惊醒了睡梦里的殷嫱,匆匆披衣起身。号角聚兵,士卒一齐,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将军神色平静,古井无波,只用楚语说了一句:“赢了赵军,用朝食。” 按惯例,出征前总要由主帅说话,以钱帛激赏唤起士气——这位大将军还真是与众不同。打赢了吃饭 他就这么肯定他一定会赢 殷嫱被韩信安排到他平日待的地方,韩信崇尚谋战,对身先士卒这种事情向来嗤之以鼻,每次指挥,都会在全军最安全的死角插上大纛,从容发出指令。 不过这次他却在前阵亲自鼓舞士气、也可能是为了诱敌。殷嫱遥遥望去,只见一身髹漆兕甲的韩信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汉军背对绵河列阵。 背水列阵一退不就退进绵河了吗 他怎么敢这样做 殷嫱扫了一眼略有些零乱的军容,韩信的能力毋庸置疑,可是这些兵卒……如果不是后有绵河,打起仗来这些人还不得直接四散奔逃而起么 简直就是,乌合之众。 而陈馀在对岸陈兵二十万。 一眼望去,兵卒带甲列阵,像是用身躯筑起的一道坚固长城,兵阵之中,浩浩荡荡的煞气如同锐利的青锋,一下刺穿了殷嫱的心肺。 她很难用言语描述出,那是怎么的一种震撼!浩荡、可怖。 鼓声骤起,殷嫱陷入了一种惶然而不可自拔的情绪之中,她下意识看去,却是韩信亲执鼓槌控制,一声声,震耳欲聋,殷嫱远远望去,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鼓点声稳极了。 似乎忽然就寻求到了一丝慰藉。 不知谁人断喝了一声,汉军兵卒蓄力冲出,似乎想要冲击赵军军阵。然而赵军人多势众,在汉军的冲击之下,纹丝不动。 人潮化作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须臾的功夫就将汉军打得狼狈不堪,抱头鼠窜。汉军毫无章法地疾速后退,对面的鼓声愈发昂扬起来。 进攻!进攻!进攻! 败退、败退、败退。 殷嫱的心骤然紧缩! 就算不太懂军事的她也惊恐地发现,井陉口前是虎狼赵军,后是滚滚绵河,韩信连督战队都不用设立,就没人敢后退! 进还能活,退入绵河,必死无疑。 要么赢,要么全军覆没。 真狠。 赵军弓箭手上前,密密麻麻的一番箭雨,逼得汉军退无可退。甚至连韩信手臂上都中了一箭——他实在太靠前了,好像冲散了前边的汉军,就能立即生擒他似的。 鼓声立刻微弱了下来。 殷嫱整个心都揪起来了,她耳边全是赵军零碎的呐喊声——“擒韩信,赏百金,邑千户。”密密麻麻地赵军贪婪地从井陉口挤了进来,像是一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她不由自主地看了韩信所在,翕动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能输,他决不能输! 她想起了他前日说话时的神情,扬眉展颜,神态自信到近乎自负。 “决不会输。” 她向韩信的方向望去,一枚枚旗帜紧急地变换着,仿佛能听见他从容不迫地发号施令的声音。 汉军士卒和殷嫱一样,他们一点也不镇定,惧怕的情绪像是瘟疫一样在将士之间传播开来,赵军一步步在蚕食着他们的防线,身后就是湍急的绵水。 不少剩下的汉军老兵恐惧极了,他们又想起当年随汉王刘邦攻下彭城,正风光无限的时候,被项籍的铁骑击破,逐入谷水—— 同袍们慌不择路,人挨人人挤人,还未及入水,被踩死的就不计其数,被挤入水中的更可怕,河水淹没了口鼻,一种辛辣的窒息感从喉间泛起,想要挣扎,谷水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将人拉扯至更深处—— 短短的几息,生不如死。 和赵军拼杀也是死,被赵军赶进绵水里同样是死! 韩信见阵型收缩已毕,鼓声重整,是反攻的信号! 汉军犹如受了伤困兽一般,绝境之中,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竟生生与赵军僵持在井陉口,逼得赵军再不能进。 殷嫱紧攥的拳头微微放松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向韩信的方向望去,他正凝神指挥着,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凛然的气度。 使人心折。 赵军像是绵绵不绝的海浪,只是井陉口狭小,赵军每次只能冲进一些人,竟完全不能凭借人数的优势,一举冲垮汉军阵势,而只能和如狼似虎的汉军玩消耗战。 湍急的绵水此时反而成了汉军的屏障。 汉军只需不加顾虑地向前冲击,根本不用担心两翼和腹背受敌的危险。绵水便是汉军天然的援兵。对正应了韩信那句。兵卒非人,山川草木,皆可为掌中之兵。 精巧的计谋,严密地把控能力,步步诱人入縠,耐心、决心、勇气。操控山川,把控人心,神乎其技。 正面战场上一直实行添油战术的赵军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金鉦数鸣,杀红了眼的汉军反守为攻,追得赵军仓皇逃窜,刚出井陉口,赵军士卒遥望而去,汉军红旗在赵军军营之中迎风招展。许多人险些眼前一黑——败了吗军营都被汉军站去了! 汉军山呼海啸,一种奇妙的欣喜激荡在殷嫱胸中,局势瞬间颠倒过来,原本势如破竹的赵军此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赵军大败!! 韩信站在万人中央,被气势如虹的汉军簇拥着,他瘦削,肩胛之间的箭镞也尚未被拔去,周身浴血,却巍峨如山,光华万丈。 殷嫱喉间微堵,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伴着汉军大胜的喜悦,就像是有什么在轻轻撞击着心口一样。 慌乱欢喜或许兼而有之。 汉军营地之中,袅袅炊烟腾起,韩信回头,他看不清殷嫱的面色,却觉得她看向他的目光,意外的温柔缱绻。 殷嫱心头倏忽一悸。 一股自豪夹杂着欢喜涌上心头,那样炽烈而纯粹的情感,平素压抑着的东西像是被这场大胜都裹挟着冲击出来了一样。 或许这该叫——喜欢吧。 心悦君兮。 赵军大败,汉军除了清扫战场之外,没有着急进军,而是原地停留休整。整个汉军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懈一会儿了。 庆功的宴飨,就是平平淡淡的的一顿朝食,韩信从不以战胜居功,在他看来,胜为将者的本分,而败则几乎没有出现在过他的考虑之中。 作为一个信奉谋战的将领,他的每一场仗都经过极其缜密的思索和考量,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轻启战端,他不将士卒当成消耗品,每战都尽量在减少己方的伤亡。不需要同衣同食,殚精竭虑尽量保全的将领也更能赢得士卒的爱戴。 打了胜仗的将士们还如同在梦里一样,个个高兴地走路都在发飘,大伙儿刚刚杀红了眼,都以为身处绝境了,谁能料到,不过几个时辰,这一场看起来必输的仗竟然就反败为胜了? 区区三四万的市井之徒、乌合之众,就把赵国十数万精锐揍得落荒而逃。 不过这种愉悦的心情很快就大打折扣,从不以金帛激赏士卒的韩信,头一次下令,悬赏千金,活捉广武君李左车。 以曹参、灌婴、孔藂、陈贺等为首的各系将领对这个败军之将都不大看得起,都抱怨:“一个败军之将,上将军费心找他做什么?” “广武君找到了”韩信挣扎着从榻上起来。 广武君李左车,赵武安君李牧后人,赵臣。曾谏陈馀,固守城池消磨汉军锐气,亲率轻兵入井陉断韩信粮道。陈馀拒绝。 若非如此,如今胜负还未可知。 医工惶恐地请他躺下,他肩头的箭镞被□□没几日,前日还因失血过多昏迷,今早才醒,一听见李左车的消息竟这样激动,医工不由焦心他这样用力使得伤口重新裂开。 “广武君还在戏下,阿兄何必着急呢?”他抬首看去,目中颇为惊喜……是殷嫱。进中军大帐原本是需要通传解剑的,可殷嫱并不算汉军兵卒,韩信对她自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早先还因为殷嫱还不懂军规,让一个代兵跟着她混进中军大帐,意欲刺杀韩信,被反应过来殷嫱持剑击退。 此后中军大帐戒备愈发森严,但是禁令对殷嫱还是形同虚设,殷嫱也就很少来了。 “伯姬来了。”医工舒了一口气,殷嫱笑了笑,她揖手为礼:“有劳足下了。” 医工道:“不比伯姬辛劳两日。” 辛劳两日? “伯盈,如今是什么时候?”韩信诧异地看了殷嫱一眼,踌躇了片刻问了一句。 “庚寅日平旦,”殷嫱叹了口气,给韩信递去了一张三足凭几,“阿兄不顾伤势,坚持指挥兵卒,大捷,阿兄失血过多,加之战前三日不眠不休,疲累到了极点,昏睡了两日。” 箭镞并不伤人性命,韩信更多是疲累。医工讲明了情况,殷嫱不放心,她对医工、工匠素来持有相当的尊敬,也非常明白她的判断绝对比不上医工的正确。 但她仍旧不放心,一直守在韩信榻前不肯离开。关心则乱……那段时候,整个人都草木皆兵,好像都……魔怔了似的。 真是傻透了。 韩信注视着她,殷嫱整个人看起来都疲惫极了,她肤白,更显得眼底青黑。他昏睡的时候,意识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好像一直陪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安静得像是巫山的皎月。 从前似乎隔着在云端,高不可攀,如今却好像肯近人了一样,静静地挥洒下清晖。 医工悄无声息地拿起医箱退走了。 帐内只剩下了两个人了。 殷嫱就着蔺席在榻边坐下,悠悠道:“阿兄求贤若渴也不急于一时吧,广武君还没到,阿兄也该梳洗沐浴之后再见人家。” 她含笑看着韩信,他的形容实在……发丝散乱,才长起来的髭须未经修剪,整个人看起来不修边幅极了。 “伯盈——”韩信毫不在乎她的调笑,只是看着她,“你今日好像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