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胜完完全全认出了于知乐。 与此同时,他也清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它们非常震耳,格外激烈,以至于盖过了动情的副歌,甚至,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喊。 “是她吧?我没认错吧!”林岳不断推搡他,试图求个答案,可景胜仿佛丢了魂一般,只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却没开口说一个字。 被他扯够了,才心烦意乱地蹦出一句:“是啊。” 旁边周忻明好奇得不行:“谁啊,那女的谁啊。” 景胜没答,只是看着。 严安过于热烈露骨的隔空对望,令很多在场的客人,也慢慢找到了站在木梯高处的女主人公。 有好事的青年双手圈在唇边,仰头对于知乐呐喊:“喂——下去啊!答应他,去找他!” 林岳完全身临其境:“看不出来啊,雪莲花这么抢手?” 抢你妈逼,景胜在心里骂了句。 而就在此时,那个叫他目光没办法离开一秒的女人,忽然有所动作,开始一步步往下走。 她干嘛? 想干嘛?? 景胜背上猛泛寒气,心里全是未知难测的恐慌。 严安仍在歌唱,词情曲意,愈发洋溢。 许多人吹着口哨,眼睛如星闪烁,为即将见证一场破镜重圆的浪漫故事而兴奋难抑。 于知乐步伐很快,似乎迫不及待。 林岳察觉到桌面在颤,他匆忙按住景胜搁那的手臂,他知道这二逼东西要坐不住了。 女人在如潮的掌声里,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到达平地。接着,她继续目不斜视地,在过道里疾行。 “别冲动……”林岳加重掌下的力道。 他能感觉到景胜在克制,克制着一份爆发,而这份爆发,随时能让他掀翻桌子,甚至是…… 砸到楼下。 林岳劝着:“是男人就要接受任何不甘心,不爽,然后心痛地祝福,这……” 话音未落,台下忽地响起一长嘘,意外又惋惜。 因为今晚的女主角,并没有迫切地冲上台去,拥抱那个为她献歌的男人。 而是拐了个弯,径直从侧门走了出去。 哐啷! 酒瓶倏地七倒八歪,惊起了一桌人。 景胜倏然起身,头也不回追下楼去。 中途还绊到了一只凳子,踉跄的两下,也丝毫没有影响他气势汹汹的步态。 周忻明被撞到地上的酒瓶吓得差点跳起来,片刻才心有余悸问:“他、他,胜子怎么了啊?!” 林岳捡起瓶子,墩回原处,挥挥手:“犯病,别管他。” — 于知乐来到外面,有冷空气沁入心脾,她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她一早就猜到了严安会这样,他特意邀请她过来,也许正是为了他重归于好的目的。 她没有一点点惊喜,也没有半分愉悦,滴酒未沾,胃里也翻江倒海,腻得想找个地方催吐。 从严安开口诉说过往的那一刻起,她突然意识到,原来有人真是冷了的羹汤,她以为还冒着昨日香,实际走近了拿汤匙一舀,不用送到嘴巴边上,都能察觉到它表面浮着恶心的凉。 好像有鬼祟在后面追,于知乐急促地走。 想要,快点,再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身边都是往酒吧里去的行人,有笑声,有议论,充满对夜的期待。 唯独她一人逆行,形单影只。 突然,她右臂被拽住,那力道大而急,直接把她整个人扯了回来。 转身一刻,于知乐莫名恐惧,不防让自己对上身后人的脸。 夜的寒气和心的慌乱,让她不由地微微喘。 只是把她硬拉回来的人,喘得比她更加厉害。他望着她,眉心皱得极紧,胸腔急剧起伏,脸上已然泛出了急迫的红。 明明都累得都直不住腰了,可他眼底全是千山万水,柳暗花明之后的踏实和放心。 是他。 名字浮现在她脑中。 他怎么在这? 于知乐心头满是疑惑,因而忘了他的五指,还扣在自己手腕上。 “你做贼啊,溜得这么快!” “操啊老子快找得累死了,这么多人!” 他在重喘之中,吃力地找着可以陈述的空隙: “我……真的,啊——我要累死了!” 他突然掐紧了她手臂,一手指着后方,归处的方向,眼光灼灼地质问她: “台上那民谣歌手是你前男友?” “就长那样?” “又老又丑!” “唱得还很难听!” “个子看起来也没我高!” “你就找那样的当男朋友?” …… 景胜劈头盖脸砸了一堆话,但见女人一直盯着他,一声不吭,觉得有些怪异。 他开始思考自己语气是不是太凶了,跟上回一样。 他定了定心绪,放轻语气问:“你还好吧?” 景胜的出现,完全在于知乐意料之外。 这一会,她才反应过来,灵敏地察觉到景胜还握着自己手腕。 她深吸两口气,命令:“放开我。” 景胜没动,呼吸也平和了许多,接而没来由地说了句:“你不要跟他复合。” 从追出来到现在,这个担忧把他脑袋挤得快要爆炸。 连他都不知道怎么了。 于知乐勾勾唇,似笑非笑:“我让你放开。” 她的声音很冷,像此刻流动的风。 再疏离的态度,也没让年轻男人放手,他只是,又抬起另一只手,抓住了她同一只手臂。 景胜知道女人的力气,她如果想挣脱,绝对马上成功,但他还是想试试,说出自己的想法:“于知乐,听我说,你不可以跟他复合。”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于知乐越发觉得眼前人不可理喻。 她瞥了眼自己手臂,景胜两只手就一并握在那,牢牢的,像在上锁。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孩子气,像个无理取闹讨糖吃的幼稚园男生。 于知乐反问回去:“我和他怎么样,和你有关系?” 话罢,于知乐看见景胜的眼光飘忽了一下,他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有些挫败和沉默。 但很快,不过须臾光景,景胜依旧没有放开她,他重新抖擞,答道:“有关系。” 于知乐长呵一口气,有雾气飘起:“什么关系。” 男人喉结轻滚,紧张又着急,像在下什么决心:“我喜欢你啊,” 他说:“不是什么人都能被我喜欢的。”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为笃定: “不是什么人都能和我有这种关系!” “只有你,懂吗?” …… …… 一番奇怪的表白,听的人不为所动,他的脸倒先烫如火烧。 于知乐无声地注视他几秒,缓缓开口:“那抱歉了。我不需要这种关系,你可以松手了。” 手腕上的力道,突然间轻了许多,像什么绷了很久的弦,刹那间断了。 这时,后面有人叫他名字,“景胜——” 景胜回过头,是周忻明,身边还跟着林岳,以及……他的新晋情敌,严安。 男人面色格外焦急,他明显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于知乐,加快步子,往这边赶。 “你快走!”景胜放开她,掉头:“快跑啊!” 绝不能让他俩碰面。 他不停催促,好像迎面而来的,并非一个深情款款的回头浪子,要是拿着斧头要来砍他们的歹匪暴徒。 于知乐扭头就走。 她一走,景胜旋即恨恨咬牙,冲上前去,拼上全力挡在了严安面前,像要进行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搏斗。 陌生男人的阻拦,让严安不明其意。他本身就急,几番越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渐行渐远。 严安窝火不已,也开始推景胜。 “干什么啊!” 见这两人一副要干仗的架势,周忻明和林岳,一人拉住一个,才把他俩分开。 “别拽我!放开!” 景胜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已然脸红脖子粗:“唱民谣的!我告诉你,于知乐是我的!你别想碰她一下!信不信我让你酒吧明天就倒闭!归处是吧,我让它哪来回哪!” “还有,”他凶神恶煞:“我他妈真的比你高!” “这是谁?”严安偏回头,指着景胜问周忻明。 周忻明也在状况之外:“……朋友,”他朝景胜,一脸尬色:“你干嘛啊,别闹!闹什么东西!这也是我酒吧,第一天别这么搞啊。” 周围已经有路人停下,感兴趣的围观。 “行了哎,祖宗,那女的已经走了,”林岳放低声音,安抚这只哇呀呀激动得不行的疯狗:“走都走了,你不也放心了吗?再说你那女的掉头就走,明摆着不喜欢这男的。给忻明面子,咱们不吵了,一会就回去。” 景胜闻言,不再挣扎,掸开林岳的手,好好站回地面。 他猛一下拉好已经堆出皱褶的上衣,回严安一记刀眼,而后离开原地。 — 当晚,于知乐没有回陈坊,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洗完澡,擦干净头发,她走到自己的吉他旁,把它掉了个身,好久没调弦,也没保养,也不知道现在弹起来会怎样。 打量一番,于知乐把它放回原处,拉开旁边的吉他盒拉链。 她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布袋,拉开口子,把其中的一张纸拿了出来。 是张发黄的信纸,只叠了一道。 于知乐拿着它坐回床上,展开来看。 小小的小片,上头只写着寥寥两句,纯黑的硬笔字,已经被时光倾轧得有些泛糊。 六年前,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严安早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把她一个人撂在了这里。 她知道他早有远行追梦的打算,她也曾一遍遍请求他,带她走,她早已经不想留在这了,留在这个地方。 她一定很乖,绝不拖他后腿。 很玄吧,也许人生在世,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会的她,面临着奶奶的奄奄一息,危在旦夕,也必须接受着爱人的不告而别,销声匿迹。 严安走后,奶奶也去世了。 这个一向怜爱她的老人,像是知道她在计划一场出逃,把房子交给她,从此禁锢了她全部的妄想。 而她能把命都给他的男人,她的老师,她的爱人,从此也杳无音讯。 她根本不想再找他,是死是活,她也懒得再记挂。 直到前年,春天,张思甜给她看了一个视频,问她,这是严安吧? 她瞄了眼,哦,还真是他。 “对不起, 我带不上你,我也照顾不好你。” 于知乐宁愿他别回来。 她把信揉烂,一抬手,精准地抛到了床尾的垃圾桶里。 于知乐仰回床上,突然感觉到全身心的放松。硬板床,却没缘由的软。 就在此刻,颊边的手机震了。 于知乐捞起来,扫了眼屏幕,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顿默片刻,于知乐把它按断了。 没一会,手机又震了起来。 于知乐接起来,仍躺在那,音色也有些浮:“喂,哪位?” 那边寂静几秒,响起一个极其轻微难辨的声音:“是我。” 根本猜不出是谁,于知乐追问:“你哪位?” “我啊,我。”不报大名,只给差不多的回复,唯有分贝大了点。 于知乐听了出来,是景胜,他的嗓子有着干净清爽的质地,像退潮后还留有水汽的卵石。 她怀疑他拥有一亿个手机号码。 但不知为何,于知乐松了口气,因而也不排斥他的突然来电:“什么事?” 那边回:“不知道,就想打电话给你。” 于知乐不再说话。 良久,景胜咋呼着声问:“喂,你挂了吗?” “不会秒睡了吧?”他又自己给出另一种猜测。 于知乐回了一个字:“没。” 景胜轻嗯了声,有些正式道:“想和你说个事。” “没兴趣。”于知乐立刻回。 “……” 那头一下子急切了些:“和你有关系,你一定要听!” 神神叨叨的,于知乐回:“你说。” 电话里的人,咳了一声:“你不要和那个唱民谣的复合。” “……”就这个? 她的没反应,换来了对面的剧烈挣扎:“别又想挂电话!你挂了电话就代表你默认,答应我不跟他复合!” “……” 于知乐眯了眯眼,直面顶灯的姿势已让她瞳孔有些干涩。 她对着手机说:“我不跟他复合,但也不会考虑你。” 她在想,她还要跟这个人,把话讲得多清楚多直白,才能让他知难而退,别再这样死缠烂打。 却不料,对面的语气完全不带受挫之意,只回:“哦,没关系,再见,晚安。” 所有词蹦完,他嗖一下挂了通话。 于知乐把手机放下,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方才景胜最后道别的语气,带着一抹得志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