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莫非是仲玉唤来那娘子……”是余助的声音,带着莫名所以的快活。
“不是。”想是宗越走了过去,“行院女子怎会用这样不起眼的簪子?……这样式有些眼熟,倒似恒娘日常所佩。”
“恒娘的簪子?她好好戴在头上,怎会掉落而不自知?”余助诧异。
柜子里的恒娘不禁苦笑。也是事情凑巧,今日早起遇事,只挽了个简单髻子,簪子也是随手一插,并没有精心打理。若是如往日一般,梳个复杂发式,非得要簪子固定,那便断然不会忘记投出去的发簪了。
仲简忽然问道:“远陌对细处,竟是如此留心?就连一个浣女头上戴些什么,都了如指掌?”
柜外突然安静。
宗越徐徐回答:“恒娘来往丙楹有时,日常打照面,不经意便记住了。畏之为何有此一问?”话里依旧带着笑意,却不再让人如沐春风,反而有些说不出的逼人锋芒。恒娘忍不住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仲简却未受影响,依旧是一副四平八稳的冷淡声:“以远陌这样见微知著的能力,只是个区区太学生,未免屈才。”
余助似是要说话:“哎,你们——”
却被宗越截住:“是么?畏之如此抬爱,我却之不恭,只好生受了。不过,若说在细处用心的本事,倒的确是我所长。譬如,畏之的家乡,琼州汀迈去年破获一起妖教大案,抓捕一众吃菜事魔之魔徒。畏之躬逢其时,于此事可知端底?”
恒娘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却也被他言语中隐约的压迫之意影响,一颗心提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犯紧张。
仲简沉默片刻,方回答道:“抱歉。我因家贫,早年便已离家,就读于琼州贡院。于家乡琐事,睽违日久,音信不通,所知甚少。”
宗越轻笑一声,声音中压迫之意稍缓,悠然道:“如此说来,畏之这一口极好的官话,竟是在琼州贡院练就?不知畏之师从哪位京中大儒?”
这次倒不是仲简回答,余助迫不及待地插话:“远陌忘了?十年前,诗酒风流的苏公被一叶扁舟,贬去琼州贡院。当是时也,天下震动,无数学子不远万里,追随而至。琼州贡院之名,从此大盛。畏之必然是有幸从苏公学。”
宗越似是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你说得是。我竟一时混忘了。”
恒娘听出他言下颇有悻悻之意,猜他本是挖好了坑等仲简往下跳,谁知被余助搅和。不由得抿嘴一笑。
仲简却不肯罢休,等他说完,忽然又问:“据我所知,诸如妖教案之类事宜,地方职守报与朝廷,当用密折,不应外泄。远陌来自沙州,与琼州相距万里,如何能知之?”
这下轮到宗越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方笑道:“适才是我诳语,我哪里能知道天涯海角之事?倒是畏之远处江海,竟对朝中制度如此熟稔?苏公果然教导有方。”
双方就此作罢,再没人开口。
余助出面打圆场:“你们俩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个簪子吗?明日问准恒娘,还与她便是。——对了,下午益州路学子在讲堂集茶,我和敏求都去。你们若是有暇,不如与我们同去?据说今日集茶,有人出手阔绰,点了红袖招的娘子们来作陪。”
红袖招与一般行院人家不同,娘子们不仅诗书容貌俱佳,更多有特长,或善丹青,或长于诙谐,或歌喉动人,不一而足。
宗越答道:“我不去了,今日原定了去武学。”
恒娘倏然紧张起来,宗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话音一落,竟已到了柜门前。
这是他的柜子,他去练习骑射,自然要更衣——这一个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轮完,眼前一花,柜门已被人拉开。
日光一下子透进来,她下意识拿手去挡,逆光看到一张俊朗面容,写满惊疑诧异。
微微苦笑,双手合十,无声地望着他。
她几乎可想见,对方此时心中该有多大的疑惑。自己的簪子为什么落在外面?她一个负责收洗衣服的浣女,为什么藏身于他柜中?她什么时候来的?目的是什么?
老实说,很多问题,便是给她机会,她也没可能给出真正答案。
这一无声而拜,是祈愿,是恳求,是最后一搏。
宗越只是呆了一下,随即眉眼略低,含笑颔首,竟似这番见面,不是她躲在柜中,局促紧张,而是两人在池畔竹林边,彼此路过招呼一般。
恒娘如同吃了颗定心丸,朝他嫣然一笑,低头致谢。宗越一笑,轻轻掩上柜门。
再次陷入一片昏暗中,恒娘却有如置身春日曦光,周身没来由的和暖。
耳中听到宗越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历来私试多围绕当前大事展开。如今朝中诸公最关注的,一是西事,二是榷茶之事,三是罢明经科之事。我倒有些看法,正想跟诸位请教。不如咱们去芦亭,让侍应煮了茶来,就这几个题目,好好参详一番。”
余助似是跳了起来,声音十分兴奋:“好啊,远陌立论,历来从大处着眼,多有振聋发聩的观点。今日能与远陌参详,必定获益匪浅。”
童蒙忍不住问他:“你不去集茶了?下次要轮到益州路同乡聚会,可得一个月以后了。”
“不去不去。”余助不耐烦,“你自己去吧。我跟远陌走。”
李若谷也道:“我正巧无事,可以跟远陌凑热闹。”
童蒙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我也去芦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