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总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
次日,沉寂许久的军营突然多出一份喧嚣,东方白料定,卫可孤部必然有大的军事行动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就有人前来传唤,说是大将军卫可孤召见。
来传话的人是破六韩常,他的年纪与东方白相仿,唇边总是挂着一抹微笑,凭借与破六韩拔陵的叔侄关系,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左厢军大都督,与大都督卫可孤、右厢大都督王也不卢并领三军。
在被俘的时日里,东方白一切的生活物资都是由他安排的,寝则绒帐穹庐,食则膻肉,饮则酪浆,衣则旃裘,虽说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可见一片赤诚。
破六韩常身上带着明显的胡风,粗野、勇敢、诚笃,他曾经不止一次找过东方白比试骑射武艺。
有时也会请教一些军事上的问题。
如果是前朝三代的旧事,东方白会爽快的与他交谈一番,凡是涉及到与魏作战,东方白则一概不谈。
破六韩常也不勉强,更没有因为东方白的态度改变待遇,仿佛仅仅是对值得尊敬的人给予应得的尊敬一般。
坦诚讲,东方白不太能理解破六韩常、卫可孤等人的心性:他们视征伐掳掠为平常,却又能够对往昔的敌人放下芥蒂,坦然地交往,似乎以前根本不曾发生过你死我活的争斗。
对于归顺的人,他们则完完全全敞开胸怀,毫无顾忌的接纳,一些能力出众的敌人,在投降之后更是被委以重任,这在讲究出身的魏王朝、梁王朝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方面原因,东方白对俘虏自己的破六韩常感观不错,不管怎样,粗野正直总比阴险狡诈更加珍贵。
或许是年纪较没有经历过六镇政治地位急剧下滑的缘故,破六韩常对于中枢没有父辈那么深的仇视,反而对于灯红酒绿的洛阳城很是向往。
当然了,六镇的“鲜卑化”本来就不是绝对的反汉化。
根本原因还是出在孝文皇帝元宏身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六镇镇民汉化的机会,元恪即位之后,甚至明令禁止六镇镇民出镇自谋生路。
如此一来,激起六镇民反汉化也是必然了。
营帐外无数野花次第开放,走出军帐,跨上军士牵来的战马,东方白抛开心事,悠然的欣赏起眼前繁花似锦的景象。
破六韩常见状,露出一抹浅笑,指着眼前的旷野,道:“六镇历来被朝廷视为边荒之地,然而有些地方是却是洛中方寸之地难以企及。
且不说这辽阔宽广的天地,勇猛如鹞的儿郎,单就这大片大片的野花草甸,这种让人让人不禁吟唱的美,洛中就没有吧?”
东方白点头称是,实际上对洛阳却没有丁点印象。
他甚至对祖籍所在地平原郡的印象也很浅薄,只依稀记得母亲出身平原郡旁边的大家族渤海封氏。
说着,破六韩常唱起匈奴人流传下来的歌谣,东方白听不懂词意,却能感受到歌词中那股天野相接,高远辽阔的意境。
这一瞬,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北周能够以弱胜强,以小并大了。
没别的,就一条“融合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
破六韩常并没有带东方白前去中军大帐,兜兜转转出了军营,营外有不少放马的辎重兵,每人牵着数十匹。
这倒也不突兀,五万大军当然不可能都是战兵,没有大肆掳掠女子入军营,已经算是卫可孤军纪严明了。
至少比魏军、梁军军纪好上不少。
至于原有的城郭、村落、农田,早就被乱兵破坏殆尽了。
复行三四里,一处磅礴大气的军阵豁然出现在东方白目中,骑士、甲士、弓手星罗遍布。
位居中军的两三千人尤其显得彪悍,清一色的铁札甲,人雄壮,甲威武,臂间缠着红布,军旗猎猎声中巍然不动。
熟人也不少,宇文泰、贺拔岳站在点讲台正下方,至于贺拔胜已经许久没见了,想来是回武川了。
众所周知,宇文泰与贺拔岳关系不浅,但实际上,两人还有亲戚关系。
同为武川豪强,贺拔家和宇文家一直有姻亲关系,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两三代,这一代,宇文泰二哥宇文连娶了贺拔岳族妹,因此两人关系不错。
将东方白引入中军军阵后,破六韩常便匆匆离开了。
东方白挤进贺拔岳和宇文泰之间的空隙,打个招呼,二人见到旧友,也很欣喜。
重要的是,多日的谋划即将有结果了。
卫可孤摆这么大的阵仗,当然是誓师出征了,东方白本以为他会歌功颂德,称赞破六韩拔陵英明神武,历数“七大恨”,不想他登上点将台之后却是不发一言。
只是由破六韩常代为宣读了一段言简意赅却又极为振奋士气的檄文:“元氏无道,背弃六镇子弟!如今真王殿下欲代天讨伐元氏!虎将何在?雄兵何在?”
兵丁们大都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一箩筐,自然不能用太多文绉绉的话,东方白觉得卫可孤的处理简单而有效,深表赞同。
说实话,这段当俘虏的时光中,东方白感觉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行军规划、扎营、屯粮等等,这些东西可一点都不比排兵布阵、调兵遣将简单,若不是将门世家出身,光学这些就得费一番苦工。
别看这是些杂七杂八的活计,但这是为将者的基本功,一点都不能省。
“末将在!”将台下,王也不卢等将领齐声呼喝,旋即三军一同高呼:“愿效死命!”
东方白不知他们平日里如何操演,此刻只见步卒高举长枪,骑卒座下马儿一同嘶鸣人立而起,整整两三万人齐呼,气势极为壮观。
宇文泰也是看看得心惊肉跳,三万军士便有这等威势,若是十数万人绞杀在一起,又是何等景象?
三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如今的黑獭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创造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