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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八月暑气正浓,午后炎阳炙人,黄灿灿的沥青路面刺得眼疼。行人头顶遮阳伞并不想在太阳底下多待,举步如飞,连车辆都是忽闪而过,宛如被热气点着车屁股。

商俞目光远落在窗外,明明车里冷气十足,他却躁闷不已。

孟朝茉的态度实在令他生疑。

以至于总浮现些有的没的细节。

两指松了松领带,又拨开颗扣子,颈项的桎梏才稍作缓解。

孟朝茉瞥见他扯领带,“会热吗?冷气要不要开大点?”

实际上她自己是有点嫌热的,后背好像出汗了。她天生体热不畏寒,但受不得丁点热,夏天只想窝在空调房里;而商俞和她恰恰相反,一年四季手脚都冰凉冰凉,冬天晚上不知不觉就抱缠着她取暖了。

“不用。”他因为抱空而垂搭在大腿的手略微僵硬地蜷起五指,语气仿佛被冷气冻凉,“送我去公司吧,下午还有个会。”

远商集团总部大厦在南舟市的中央商务区,可以说是南舟市的地标性大楼了,孟朝茉的梦想就是在那片区域有自己的写字楼,前提是不乘商家的势。但自己手里的事业规模太小,资金也不充裕,梦想还是很遥远。

副驾驶那位倒是早早实现她的目标,但是一脸淡然,甚至时常对自己满当的行程表示不耐烦,想撂挑子不干,邓竹经常请祖宗似的小心翼翼催促。

商俞原本要眯眼小憩会儿缓释倦意,然而心中疑虑倒腾,通体血液都迅速流动起来。在他索抱时,他妻子什么时候会错愕抗拒到连安全带都扣不上。

指尖在门边扶手箱旁起起落落,视线落在面前的中控台。

为数不多坐这车的记忆里,隐隐约约的印象:副驾驶中控台上是摆有被她称作“二狗子”的尖耳红衣银发手办,以及,手办旁有个迷你相框,里边是两人的合照。

——商俞,就拍一张,别躲好不好。笑一个嘛,好吧好吧不用笑你别走,拍了拍了。

两人恋爱时的合照定格。

也是唯一的非正式合照。

再同框则是结婚证合照、婚宴照、婚纱照、宴会…

总归少了点灵动的生活气。孟朝茉最爱的还是她自己拿手机拍的那张。照片里她揪住他手臂的衣服不让他跑,以至于他领口微斜,她顾不上角度,匆忙摁下拍照键。

而商俞,嘴角挂了丝笑,极淡、夹杂无奈。

孟朝茉甚至洗出小尺寸框进相框,与手办一同摆在中控台上,挨得很近。

如今,副驾驶中控台只剩二狗子光脚丫。

“这里的照片呢?”商俞问,仿佛方才的沉默是自我纾解。

他提起照片,孟朝茉瞬间明白指的是哪张,她从汀绮会所回家的那个雨夜就收起来了。明眼获取到商俞的怏怏不悦的信息,转而说:“我怕磕碰到,放在你前面的储物格里了,你想看吗?我微信里发过原图给你呀。”

她拍好之后,有当即给他分享过去。

商俞不记得微信里有收到过。

那阵孟朝茉是啁啾不休的雀鸟,什么都要发给他看,早餐、午餐、晚餐、以及公园里某只流浪猫…有时他会点开,更多因手头有事,拿起手机粗略瞧一眼便倒扣不管,最终淹没在新消息里。看来那张照片应如是。

“我没存着。”商俞打开储物格,找到那幅相框,端详了一番,敛着的眉宇纾缓开来,轻轻哼笑,末了又扭头央她再发张给他。

她在开车,腾不出手。本想把手机丢给他,让他自己去发,又念及自己手机里头与温律师的聊天记录还未删除,只好先应下来,说回头发给他。

商俞的执拗来得莫名,像盛夏的暴雨,说落就落,稀里哗啦在耳根子里搅和,闹着现在就要,

“把你手机给我,我自己找。”

“好嘛,朝朝?”

语气水似的清清软软,有暗暗撒娇的猫腻。他知道运用自己的优势,譬如外貌、嗓音语调,再刻意流露出讨好的意味,藉此得到甜头。

“在我包里呢。”孟朝茉任由他去。

只是格外提醒:“照片在微信收藏里,你找找。”

听言,商俞当真解了锁就只奔微信收藏去,翻过一堆文件找出那张照片转发给自己才心满意足把手机塞回包里。

非礼勿视,商俞还是遵守的。孟朝茉看准他不会逾越去乱翻微信好友聊天记录,才放心给他。

况且她给温律师备注的是全名“温嘉”,被晃眼名字也不碍事。温嘉即使名号再响,商俞也不至于能对离婚律师有印象。

当然,孟朝茉不知道自己这是下意识替他过分美化、添上光风霁月的滤镜。毕竟旁边这位表面清纯无害、可娇可软的,实际城府深沉,大多时候是他懒劲发作,不愿计较而已。

不止存下原图,商俞兀自把相框摆回中控台,还暗戳戳挡了二狗子半边身子,才稍微满意。

开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孟朝茉当然没错过他这个较劲且幼稚的举动,没去阻止他。像以往很多时候那样纵容宠爱他一样,来抵消他的疑虑。

到远商集团楼下,商俞坐着不下车。

孟朝茉疑惑看他。

商俞复又拾话:“你有件羊毛开衫落我办公室了,米白的。”

怪不得,春末有几天陡然转凉,孟朝茉在衣帽间翻了好一阵也没找到那件米白色的羊毛开衫,最后只能挑了件荷叶袖的针织衫披上。才知道是落他那儿了,想来应该是给他送餐食脱了忘拿。

羊毛开衫是春天穿的,原来距她最后一次做好饭菜送去,从春寒到夏炎,间隔已久。可她在汀绮会所听到商俞那番话,也才是上星期的事而已。

现在想想,有些事情很早就初显痕迹了,她满怀甜蜜送的餐食便当,次日居然无意在保洁推的垃圾车里瞥见包装都原封未动的。

面对她的腾腾怒气,商俞怎么回的来着:哦,忘吃了。

孟朝茉也就置气不再送,开衫于是一直落在办公室未拿。

但现今正值盛夏,拿回来也穿不得。

商俞见她怔愣半瞬后恍然,已将自己说的那件衣服对上号,但兴致缺缺,似乎并不想去上面拿,又恰到好处提醒:“你应该很喜欢那件衣服,常见你穿。”

是啊,还找了很久。

“要不你下班帮我捎回来?”孟朝茉想想还是割舍不下那件开衫。

小羊毛舒软、米白衬她肤色,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算了,还是我顺道和你上去一趟拿回来。你要能记得,早也帮我带回来了。”

毕竟他的记忆点从来都不在细小琐事上。

也不在她身上。

“嗯。”他点头应好,这才顺手开车门。

“等等,”孟朝茉叫住,目光指向他颈下的松垮,“领带。”

解开安全带,倾过上半身,指尖附上微敞的领口,扣好圆粒纽扣,由颈至锁骨的那抹雪色被覆盖。她熟练到一气呵成,凌乱的领带也被重新系好。

孟朝茉似乎重拾待他的细致体贴。

令商俞微怔,仿佛刚才下意识躲避他触碰的不是她。

“你是不是又白了?”她还小声感慨,“脖子比我手白,没天理。”

显见二者是有些许色差的。她的手背是掺了血气的粉色,尤其是骨节小漩涡处。而他的就是至冷至纯、甚至素寡的白,毫无杂糅。

商俞驱走最初那点不适与疑虑,垂头看去。

“应该是天生的。”他看起来是认真的。

孟朝茉不禁想翻白眼,拿“天生的”来说事,那自己岂不是怎么也追不上他。她俯身从储物格里拿出短柄遮阳伞,开了车门后不认命地将伞抖散撑开。即使天生不足,后天防晒也得到位。

商俞勾肩低头也非得挤进来,侧脸弧线是柔白。

她故意让他晒晒太阳,把伞往自己这边举,“你都白得发光了,该晒晒。”

门口新任的安保人员不认得孟朝茉的车型与车牌,所以没有上前。待看清下车的商俞,立马撑开把黑伞要来替他遮阳。

此时的商俞被她挤出伞外,亮堂的日色刺得他眼眸半眯。瞧见有人要过来撑伞遮阳,抬手示意不必,复又去挤孟朝茉手里的那把小伞,语气被日色烘得倦懒:“太阳刺眼,睁不开了,我不要晒。”

一路像个粘人精。

底下员工活见鬼的表情。

让孟朝茉略显局促,她以前有那么不受商俞待见么?

答案是双重否定以及肯定…

粗略算起,从大学毕业起戳破暗恋的窗户纸正式追求他,得有两年,那时候私下流行一句话:铁打的孟小姐,流水的前台。

字面意思,前台都让她给熬调任了数批。得前任董事长李园清批准,孟朝茉能在远商集团大厦来去自由,公司上下对她和气有余、照顾有加,商俞除外。

孟朝茉送的领带手表衬衣、电影票话剧票音乐会门票、甚至亲手做的小点心…通通当她面进了垃圾桶。

她那时候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高中商俞尚会来看望住校的自己,次次都有零食、饭菜,态度不算亲昵但也温和,怎么到了如今,就成了这样避犹不及的僵局。

后来,很后来了,是指对他了解后,才明白,是他那根反骨在作祟。李园清看好的、逼迫的、强加的,他越是不屑、冷漠。

算是二十多年来的一场盛大且势均力敌的反抗。

公司员工没见过像她这样赤诚、额…厚脸皮的,对她是同情也有,也不乏看热闹的,但也有男生对她动了心。

毕竟来去灵动如风、浑身韧劲儿也是大大的优点。

印象深的是个做后台运营的实习生,和她有着未脱的稚气,借口有事找她帮忙带她去楼道,言语内敛,一段告白的话说的磕磕绊绊,大意是:我喜欢你,也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没关系你可以不用回应我。

孟朝茉两嘴角笑出月牙。被喜欢实在是件幸运的事,是种肯定,但既然已有喜欢的人,回应现在还是该给的。

就在她深吸口气,准备婉拒时,商俞从楼道下来了,指间烟草的星亮与顶端的灯相映生辉,但脸色始终似光圈最外围那层,淡淡的。

眼看商俞走远,她匆忙说出拒绝的话,追了上去。

却扑了个空,廊道空无一人。

那是她第一次被商俞删好友。

盯着那条“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的好友…”

冥思苦想,最后,窃喜、逾越。

乃至猜测:商俞是不是吃醋了?

现实啪啪打脸,因为商俞还是对她淡着个脸、臭脸!

甚至还夹杂一逝而过的讥诮。

孟朝茉只能通过好友验证消息问他怎么了、跟他说几句话,当然是单方面的,她还是一度庆幸不是拉黑,要不然真就完犊子了。

没过几天,商俞没再出现在远商集团。小道消息传他自己在城南新成立了家新公司,一层写字楼,员工几十人。

孟朝茉急忙四处打听,还是在穆芝英那里囫囵听了遍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李园清说了句话:孙媳妇儿我只认朝茉,别的不用带来,要是不娶她,商家的家业你也别想。

而这场盛大反抗的高潮,就是商俞脱了商家公子、远商继承人这层皮,在外自立门户,真是浩浩荡荡。

孟朝茉终于明白那丝讥诮缘何而来。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和奶奶说什么,更没有和奶奶说或暗示过我喜欢你。她兜了一肚子的解释要倒给他。

这是没办法的,奶奶偏爱自己,为自己说话,她就得承受来自商俞的偏见。城南的新公司她没法来去自如,被安保挡在门外,连商俞的人影儿都摸不着,遑论解释。

她气馁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