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上空没有天使> 离开美国飞德国的航班时间撞上了我的困倦期。 臂弯里挽着的围巾换了一条,藏青色,勾不起我戴上它的欲望。所以我一路挽着它进机场,直到上了飞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这条围巾回去。 人们难免会为了形式而做些不必要的事情,对吗?就像很多年前的家庭度假一样,至今我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参与。 飞机在云层间穿行,我坐在座位上,一只手藏在大衣口袋里,一只手搁在扶手上。我试着轻轻慢慢地摩挲指腹,这个小习惯有助于我进入睡眠。 我想起那些生命中的细节,有时候会问出一些被大多数人忽略掉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会有各种小习惯?比如习惯的力量到底是来自于心理暗示还是来自于生理模式? 我们把那些固执又强大的力量,称之为个人习惯;反之,把那些同样固执又强大的恐惧,称之为心理阴影。 人类怎么如此趋利避害呢?能掌控的东西就说它是好的,不能掌控的东西往往冠以黑暗之名。 鲁森,你有过昏昏欲睡的时刻吗?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想问题就会陷入一种诡辩的调调,并且还丝毫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等到清醒后才反过来嘲笑自己。 那我现在是在诡辩吗? 不,我现在是在犯蠢。 因为我又忍不住在跟你对话了。 也许把你拉进这场对话会让我更具有安全感。 这个时代,安全感真是一种奢侈的东西。越需要安全感的人越无法拥有它,越瞧不起安全感的人反而越安全。 我曾孤身露宿街头,从夜晚到天光。也曾拒绝任何帮助,包括熟人和陌生人。 看起来我是一个瞧不起安全感的人,但我明白我内心需要很多的安全感。 你跟我不同,鲁森,你从来都不缺乏安全感。 那么多爱,包围着你;那么多温暖,呵护着你。 所以你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想要伤害你,所以你看待世界的眼光总是毫无防备。 我这一辈子没许过什么愿望,因为我知道人间是留不住愿望的。 但我对自己有过誓言。 当你眨着眼睛问我为什么不称呼诺拉为‘母亲’时,我把草莓派塞进你嘴里,让你没法再说话。然后我边看着你吃草莓派,边在心里对自己起誓:要让笨蛋鲁森永远幸福。 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语言陈述出来的誓言,从八岁开始生效,到十四岁就死亡。 如此短命的誓言,途中还几经波折。 后来无数次,我站在光阴轮回的尽头回首去看,除了看见自己的无能,什么都看不见。 誓言跟愿望一样,都是靠不住的。我自己也跟上帝一样,承载不了任何希冀。 鲁森,我多想保护好你的无知与幸福,我多想让你一直被爱与温暖包围。 所有我不曾得到的,我都想让你拥有。我做了那么多费劲又委屈的事情,我以为我做得勉强合格了。 再困难再孤独,再落寞再不舍,我总算看着你去了一个真正的家庭,你会永远快乐下去的,即使与我余生不相见。那时候我想。 然后轰然一声,什么都没了,消失殆尽。 我尚在泥潭挣扎,上帝就在我心脏上按下了的停止键。 对于这一切,我问过为什么。当我逆着水流回溯,当我拨开缠绕在记忆表层的水草,厄舍府的废墟开始跟我诉说真相。 残忍的真相,我听一遍就绝望,听两遍就想死。 我闭上双眼,捂住双耳,一颗心沉入潭底。 太糟糕了,我罪不可恕,我无法弥补,我做什么都没用了。 鲁森,你懂吗?全世界都在正常运转着,只有我一个人犯下了弥天大错。 从头错到尾。 鱼死网破,浩劫荡荡。 “先生,您的午餐需要什么?” 空乘服务员的声音在右上方突兀响起,隔断了我脑海里的对话。我偏头看向另一边,避开她。 “先生,您——” “不需要,谢谢。” 走开,给我走开,不要吓走我的鲁森。 我不能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些东西,我不能没有鲁森,我会疼到想死。 “先生,这是——” “我说不需要,谢谢。” 烦躁与悲伤冲到喉结,我希望服务员忽略我的存在,我希望这架飞机上的所有人都忽略我。别打扰我,别把我拉回清醒的状态。 我有太多话没说出来,请让我再犯一会儿蠢,让我跟他对话。 倘若没有鲁森,我该拿什么跟回忆抗衡? 鲁森,你出来,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求你,算我求你… <水流曾吞噬一切> “我们都是用拳头,徒手作战,威文,像这样,你看,嘿,你在看我的示范吗?” 不,我不想看。吴文,你不明白我的双手对我而言有多重要,我这一生都不想用拳头揍人。 “如果有人欺负你,告诉他们你父亲是埃翁、你姐姐是我。威文,家族是你最坚实的依靠。” 可是莎娜,如果伤害我的不是别人而是家族,我该说什么?我该依靠什么? “我们人,有时候就是只能靠自己。小威,你别恨我,人各有命,这就是你的命。” 我不恨你,哈瑞特,我恨的人是我自己。 因为我又被固执又强大的恐惧吓住了,我无法掌控它。它叫心理阴影。 看啊,我也只是趋利避害的人类中的一员。 我独自一人站在记忆闸门面前,聆听着洪水猛兽奔涌而来的声音,任何可供抵挡的武器都没有。 经验告诉我,如果要跟恶龙缠斗,人就要变得比自己原先所预想的更加残忍。阿奇先生也说过,如果要跟动物打架,就要把自己想象成动物,这样才有胜算。 可我做不到像吴文那样卷起衣袖摆出打架的架势,双手悲凉,我又一次想转身逃跑。 “哥哥,救命、救我!” 冷刃从背后刺穿我胸膛,手指也疼得要命。 我不逃了,我不逃可以了吗?别喊了,再喊我就要蹲在原地呕吐了。 “鲁森必须要知道他的身份,这是他的权力。” “你们可以选择不告诉他。领养相关法上并没有条例规定。” “但我们选择告诉他。” “不可以!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知道这件事,你们如此伤人。” 我发过誓我要保护他,让他永远被爱与温暖包围。 小孩不是接受不了自己是孤儿的事实,小孩子无法承受的,是父爱母爱的幻灭。 幻灭,这滋味就像四肢健全的人突然瘫痪了一样。心智不够强大的人,就等着瘫上一辈子。 他们把鲁森留在水里,做尽了幻灭之事。我竭力补救,扭转他的认知,用美好的东西掩盖事实。然后他们准备在这时告诉他:你是被领养的孤儿。 不,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否则一切都白费了,鲁森会迎来彻底的幻灭。 “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冷血?”我说。 手指好疼,我想扶住膝盖。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往回跑?” 莎娜的问话让我喘不过气,直到惊醒。 紧紧抓着座位扶手的手指,指甲盖微微泛白。我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分钟,尔后才试着放松手指,平复呼吸。 机舱上安静无声,我满脑子都是度假村里的水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