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团扇扇了又扇,终扇不去脸上红云。
素手牵小手。半晌,却依旧如往年般,稳稳牵住阿雀,小步入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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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太后王蓁,字惜寒,为昔日江南士族之首、金陵王氏独女。其十四岁入宫,二十六岁晋后,此年已然五十有五,虽久病多年,形销骨立,眉目间,却仍依稀可见少年时艳绝天下、美目流盼之姿。
论及其人,更是与传奇无二:焉知先帝驾崩之时,太子不过十一岁。又有南阳王、北岳王虎视眈眈,将军顾行之于东南起兵造反,朝堂颠沛,世家倾轧。天子生母尚且喏喏不敢言,唯王太后手段刚直,尤胜男子,内忧外患之际,却竟敢于力排众议、当即扶持新帝登基。
此后,又借助母家势力,联合谢、陈、赵、宋等氏族肱股之臣,雷厉风行先除两王,后依次拔除朝中盘根错节、顾氏余孽党羽。因感念母恩,直至天子年及弱冠,皆听太后垂帘。只因其十余年前意外罹患呕血奇症,久治不愈,才不得不逐渐退出前朝政事,转而与天子生母沈太妃共掌后宫要务。
然则沈妃个性怯懦,过去在先帝后宫便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至今亦一心吃斋理佛,鲜少理会后宫纷争。
是以,名为共管,实则却是独揽,追捧趋附者自然甚众。一如此刻正殿之上,众命妇宫妃便是这般争先恐后、依次上前见礼,叫阿雀看得呵欠连连。险些小鸡啄米、一栽一栽便睡过去。
还是在表姐提醒下,中途复才迷迷瞪瞪间抬眼望去。
正见一四五十岁上下的蓝衣妇人由一貌美少女搀扶,于太后跟前俯首叩拜。
“臣妇沈氏见过太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家人特令臣妇今献上南海灵芝一株,另有湘南红瓷瓶一只,供娘娘赏玩,祝娘娘福寿喜乐,长命安康——”
“有心了。”
王太后闻声,懒懒应道:“起吧。”
只因她常在病中,身子少见爽利,便是时逢生辰大寿,亦只神情懒倦,手捻一串沉香佛珠,斜倚梨花木榻。
那赶制数月方得的明黄牡丹宫装,累缀琉璃东珠的袍脚施施然长铺于地,远见奢华,却仍因其消瘦,竟亦显得不过虚虚挎在具枯骨之上。
眼角余光一扫,瞥见妇人身旁、此刻默不作声的黄衣少女。却又多问了句:“你家芊芊,如今多大了?”
“回禀娘娘,年初刚满了十五。”
“……倒正是个好年纪。”
王太后凤眸微阖,似是沉吟片刻。
末了,却无多言,只随意摆了摆手,命人收了贺礼,又兀自低头捻她的佛珠去。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阿雀躲在人群最末,仗着没人注意,倒有十足闲心,掰着手指且数了数:除去那些个不大面熟的美人娘娘外,光她腿站麻的这半多个时辰,前头便又有沈家、宋家、方家、聂家、萧家、苏家……云云近二十来人先后上前。
别说太后娘娘一个病人,就是换了她,这会儿也该坐得腰酸背痛屁股疼。也难怪越往后,娘娘瞧着越是兴趣缺缺,除却偶尔问两声人家家中女儿芳龄几何,便多是沉默,摆手,忍呵欠一套流程罢了。
换了谁谁不困呀?
阿雀想。不过话又说回来,往年娘娘可都不问这个。难道是上了年纪,忽便也开始热衷于给孙辈儿牵线?就跟沈太妃似的?
毕竟,去年太妃寿辰,阿雀也凑着热闹跟去过。那时太妃也是问些差不多问题,不过相较起来,却和颜悦色许多。问到她的时候,眼见着她干巴巴一只小儿,还温声软语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又送了几道羹汤与她,说是名贵药材熬制——呃,虽说不太好喝,最后都没喝完就是了。
她东想西想。
不觉已魂游天外,末了,竟还是表姐轻轻一拉她衣袖,小孩儿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该是自己上前。只得干笑两声,在满室目光中亦步亦趋跟在表姐身后,又俯首,笨拙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那大堆喜庆话,表姐早教了她无数遍,背都背会了。
礼物亦是二哥准备的:一幅祝贺她老人家寿比南山的字画,一尊红玉珊瑚,不算大手笔,但心意犹在。果不其然,太后娘娘一眼便认出是何人手笔,对那化身栩栩如生不老松爱不释手,竟一扫之前疲态,微微直起身来,将那画卷捧在手中细看。
“……不错、不错,进步颇大。”
她微笑喃喃道。许久,方才收起画轴,交予一旁的掌事姑姑。却并非收到库中吃灰,而是着令挂至内室,吩咐完,眼神复才绕过赵云佩、直直看向阿雀,上下打量一眼。又竟作势伸手,将她唤至跟前,“过来。”
“阿雀,过来给哀家瞧瞧。你怎么像是突然又瘦了许多?”
天可怜见!
阿雀全没料到有这一出,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想来她虽是个顽皮孩子,打小却最怕娘娘亲近,往日里能躲则躲。可此刻众目睽睽,又哪里能脱身,只得三步一回头地挪了过去,硬着头皮给娘娘左右转了个圈。
那染着浅色蔻丹、香气盈盈的手指捏了捏她脸。
王太后温声道:“听说前些日子你可惹了不少祸。怎么,阿雀,已是愁得茶饭不思了?”
……茶、茶饭不思?
出门前刚吃了三只包子、两碗豆腐脑的阿雀:“……”
她正愁怎么回答才好。
求助的视线频频望向表姐,试图辨别那细微口型究竟指向怎样说辞。
当是时,却忽听门外有一熟悉尖细声音传来,高声诵道:
“襄城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