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芜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公交车里，对峙仍在继续。丁嘉平迎向一众虎视眈眈的目光，开口道：“我不下。”

一穿着迷彩服的农民工霍然起身，抬腿就往他走来：“不下，也得下。”

丁嘉平不闪不避，慢悠悠地扶了扶镜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老子管你是谁。”农民工老实淳朴的面孔浮现出突兀的阴狠与戾气，“外乡人，送你去侍奉山神，是你的福气。”

把那头巨虎当作山神吗？丁嘉平摇头道：“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就好。”他用一根手指截住农民工的手，笑道，“出门打工，一年只能回一次家，很辛苦吧。”

农民工动作一顿：“你想说什么？”

丁嘉平温和地笑了。

“我打算在这里投资，建设一座古镇，不管是建设中，还是后续经营，都少不了你们这些工人。”

“我还会给本村人提供优惠政策，让你们以最低廉的价格租赁到地段最好的门面，让你们每家都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再也不用看老板的脸色。”

“客流量你们也不用操心，我会在各大平台营销，打广告，能够吸引至少百万次的人流。”

车厢里，众人逼视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贪婪，丁嘉平掐指计算了一通，神情随意地道：“等到项目落成，光一个店面你们就能赚十几万，更别说古镇营收的分红。”

十几万！至少！还有分红！

所有乘客的呼吸都变粗重了，几人接二连三地追问。

“你说真的？”

“什么时候开始投资？”

“每家人都有吗？”

丁嘉平靠在座椅上，舒展身体，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神情矜贵地道：“你们觉得，我有必要骗你们吗？我今天上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是为了调研情况，等拿到红头文件，项目就会开展。”

他不屑地瞥了眼车门外的巨虎：“我知道，村子有些异常，但我想你们会妥善解决这个问题，不会影响到项目的进展。”

“是是是，您放心。”农民工连连点头，“去侍奉山神大人的人早就确定好了。”他扭头看向那拄拐老人，“太爷，安心去吧，这是城里来的大老板，子孙能不能发财就指望他了，咱们动不得。”

老人本已接受命葬虎口的命运，刚刚却又有了一线生的希望，心态已经变了：“你们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真要是什么大老板，还能坐长途汽车，连自己的小轿车都没有？你们，你们肯定都被他骗了啊。”

求生本能的驱使下，老人头脑都清楚了，说话也利索了。

他的质疑不无道理，众人面色一沉，丁嘉平却淡淡道：“如果我是真的，你们就会错失暴富的机会，如果我是假的……”他望着老人，微笑道，“如果我是假的，你们又会损失什么吗？”

众人一愣，是了，就算这外乡人说谎，他们也并无害处，老人是一早就选定的祭品，年岁很大了，不事生产，创造不了任何价值，死了还能省点口粮。

农民工搡了老人一把：“太爷，别说了，去吧，山神大人该不耐烦了。”

车门外，虎精睁着铜铃似的眼珠子，腥臭的鼻息顺着窗户缝儿钻进来，越来越多人劝老人快下车，别耽误了时间，惹怒了山神。

老人面色灰败，刚要转身，又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一开始为他说话的大学生。

大学生避开了老人的视线。

老人面皮抖了抖，捏着拐杖的手背浮起青筋，他怨毒地看了眼丁嘉平，哆哆嗦嗦地下了车。

车门刷地关上，巨虎颇为嫌弃地瞥了眼老人，张开脸盆大的血口，咔嚓一声，将老人拦腰嚼断。

“啊——”

凄厉的惨叫声盖住了汽车发动机启动的声响，鲜血飞溅到门窗上，长途汽车晃晃悠悠地向前方驶去。

丁嘉平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看着巨虎将老人从头到脚吃完，才缓缓收回目光。

其他乘客脸色惨白，不知何时坐到丁嘉平旁边的农民工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大老板，看看这魄力。”

丁嘉平双手交叉，不动声色地擦去掌心冷汗，好奇问道：“你们不是每年都会祭祀吗？山神怎么还亲自来取用祭品？”

“大老板，这你都不懂？”农民工摇头，“祭祀嘛，一年才一次，换了你，一年就吃一顿饭，还不早就饿死了。”他叹了口气，“不过最近山神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胃口也太大了一点，不好养啊。”

丁嘉平哦了一声：“山神也不是每次都出现？”

农民工嗯一声：“哪有那么多祭品供给他老人家？”

丁嘉平：“那你们是怎么知道他今天会出现的？”

农民工摆摆手：“不需要知道，每次车上都会有祭品跟车，山神来了，就自己下去。”

丁嘉平：“原来如此。”

农民工转向他，朴实的面孔又浮现出熟悉的狠戾：“大老板，咱给你透了这么多底，你可不能往外说啊。”没等丁嘉平有所表示，他又冷笑一声，“这可不是威胁，而是劝告，山神老爷无所不知，你要是坏他的事，半夜自有神来找你。”

丁嘉平与他对望片刻，摇头道：“我要往外说，项目不就黄了吗？”他想了想，指尖轻叩膝盖，“所以，我不但不会说，还得雇佣一个本地的专职司机，免得下次我来，还得坐这破车。”

说着，他推开农民工，扶着前排椅背走了两步，朝前面的司机道：“师傅，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出一万一个月，你来做我司机怎么样？”

车厢内倏地一静，乘客们惊恐地望向丁嘉平，农民工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提醒：“我们村还有很多会开车的……”

刺啦一声，车轮胎和水泥路面狠狠摩擦，司机踩下刹车，转头看向丁嘉平。

“跟我说的？”司机木然的眼中竟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要聘用我？”他停了一秒，重复道，“您要聘用我？”

“嗯。”丁嘉平往前走了几步，扶着检票员身后的座椅背，“不但是你，还有这位女士，我需要一个熟悉村子环境的本地人，为我的项目规划提供建议。”

司机霍然起身，刚才他还只是有了一些情绪波动，现在眼里竟然重新有了光。

而歪着头的检票员身体微颤，肩膀耸动起来。

丁嘉平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取出随意看了眼，发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进度刷新到了30%。

果然，两只鬼的任务合并是有原因的，想要推动任务完成，恐怕还要做一回红娘。

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也要相守。

还要快快活活地、再也不会被拆散、不会因为无用被社会淘汰地相守。

扶着椅背，收起手机，丁嘉平补充道：“我们公司所有员工交五险一金，生病、工伤都可以走保险，保险不够还有额外补贴。”

司机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左袖，检票员吃力地支起身，歪着头问：“中风，能不能，走医保？”

“可以。”丁嘉平道，“一会儿我就和你们拟定劳务合同。”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又震了震。

司机和检票员对视一眼，司机低头思考片刻，突然取下了右臂：“我两只手都没了，这只手是借的凤芝的，大老板，这样也能给你开车吗？”

面对这样刺激的画面，丁嘉平只是笑了一下：“师傅，我相信你的车技，而且其他人再有钱，也请不到鬼来帮自己开车，你知道的，我们有钱人就是喜欢追求刺激。”

司机做梦也没想到，庸碌一生，当了鬼竟然能遇到命中贵人，如此地赏识他，他满脸喜意，笑里带了几分讨好，却因为肌肉僵硬而显得异常扭曲恐怖。

丁嘉平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似的，唇角含笑地望着他，他激动地走上前，想要和丁嘉平握手，表达感谢。

其他被惊呆的乘客终于回神，有一个穿着布衣布鞋的中年人忍不住开口：“大老板，我也会开车，您要找司机可以找我呀。”

当个司机都能一月一万，在他们眼里简直难以想象，对钱财的欲.望甚至战胜了对厉鬼的恐惧，这些乘客纷纷自荐起来。

司机眼里瞬间多了几分怒火，片刻后又熄灭了，人家大老板何必放着健全人不用，要一个残废当司机呢？

能得山神庇佑，开这长途汽车，和凤芝相伴在一起，已经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了。

司机心灰意冷，准备接受现实。

丁嘉平却往上推了推眼镜，冷冰冰地道：“师傅，所以你愿意当我的司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