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的视线向身后侧去,在一阶阶长廊上,谢寻非见到一抹绯红。
是秦萝。
他下手不轻,没给对方留任何余地,对于谢寻非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生出了莫名的迟疑。
会让那孩子见到血。
见到她同族……被一个半魔残忍伤害的血。
腾起的魔气瞬间消弭,仙术一往无前,重重落在黑衣少年身上。
谢寻非咬了牙,蹙眉把鲜血咽下。
“谢、谢哥哥!”
秦萝被吓得不轻,脑子一片空白地飞跑上前,张开手臂,将谢寻非护在身后。
“不、不是的!”
她心里全是乱麻,气得声音发颤:“阵法破的时候,谢哥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若是他在那之前,就把师兄师姐杀害了呢?”
少年咄咄逼人:“否则他今早的外出,究竟作何解释?”
“好了,师兄。”
他身侧的少女没想到谢寻非并未还手,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徒劳纠缠不是办法,如今阵法缺人去守,我们还是速速前去吧。”
有孩子在场,少年满心怒气没地方发泄,只得愤然随她下楼离去。秦萝心口咚咚直跳,匆匆转身。
那一击正中心口,谢寻非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穿着一身黑衣,如今站在楼道阴暗的角落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更衬出薄唇血红、面色如纸。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要在中途把魔气强行压回身体,实在愚蠢至极。
……真是疯了。
“怎么了?”
瞥见小不点发红的眼眶,谢寻非竭力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微微俯身与她对视:“被邪魔攻城吓到了?”
秦萝摇头:“不是的。”
她不怎么会说话,脑子里骨碌碌转个不停,半晌才冒出来一句:“我不怕那些妖怪。”
果然是小孩,连妖与魔都没办法分清。
谢寻非自喉间发出低不可闻的轻笑,下一瞬,又听她瘪着嘴继续道:“我……我是怕你难受。”
他倏地愣在原地。
“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做的,他们在欺负人。”
秦萝歉疚地低下头:“可是我不能帮你,谢哥哥,对不起。”
似乎有一缕风穿廊而过,途经这处小小的阴暗角落,悠悠打了个旋儿。
立于黑暗的少年薄唇稍抿,指尖竟不知为何有些仓促,碰了碰自己单薄的袖口。
谢寻非向来是不屑于解释的。
少年自小生活在孤独与歧视之中,由最初的自卑啜泣,逐渐生出冷然凌厉的傲骨。
既然不被在意,他便也没必要顾及旁人的感受,无论传言说他滥杀无辜,还是食人鲜血,谢寻非通通懒得去关注。
他们想要自顾自地恐惧与厌恶,那就让他们去恐惧厌恶,他孑然独行,倒也落得清净。
然而此时此刻,半魔少年却垂下眼眸,轻轻拉了拉女孩衣袖。
曾经从来都是秦萝拉着他。
谢寻非嗓音很低,有些哑,带着不自信的倔:“不是我做的。”
他之所以出门,的确是有魔族前来求他办事。
或许是想到了某个人,谢寻非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并在之后提醒过守城弟子,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半魔身份低微,他早已习惯。
“我知道!”
秦萝睁大眼睛,嗓音清凌得像是铃铛叮叮:“谢哥哥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
她真是不怎么会讲话,好像“好”和“坏”是唯一的词汇储备。
谢寻非却笑了一下。
“……他们都讨厌我。”
他站在黑暗里,终于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别扭脾性,赌气一般倾诉:“我也不喜欢他们。”
秦萝仰头看着他。
谢哥哥有那么高,平日里总是又冷又硬的模样,然而这会儿低着脑袋,不知怎么,居然让她想起毛茸茸的狗狗。
遇见难过的狗狗,应该摸摸它的头。
小豆丁轻轻踮起脚尖,手掌落在少年漆黑的发间,有些笨拙地、像顺毛那样碰了碰。
“我喜欢你呀。”
她说:“还有小师姐,江哥哥和陆望,谢哥哥这么好,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这种触碰前所未有,谢寻非脊背僵了一下。
“龙城也很讨厌。”
他任由脑袋被摸来摸去,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被别别扭扭低声讲出来:“乱糟糟的,整天除了打架还是打架。”
“那我们就一起去其它地方啊!”
秦萝很快应答:“赵哥哥不是说了吗?九州有那么多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想去北方打雪仗!”
谢寻非喉头动了动。
某块巨大的冰川似乎在慢慢消融,融化的水落在心口,满满当当,却也隐隐发涩:“……一起?”
“对啊!”
懵懵懂懂的小朋友不知道那两个字对他有多么重要,闻言笑眯眯仰起脑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阳光:“一起。”
太阳附近的云层缓缓而过,光线悠悠铺开,冲破角落里逼仄的黑暗,洒上小少年阴沉的眼眸。
曾经的他更像是一把刀、一抹行踪不定的鬼魅,如今发丝被染上澄黄温暖的色彩,一言不发之时,如同安静而温和的幼兽。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中挣脱而出。
此生头一回,谢寻非想要保护某一个人。
即便是在这种九死一生的危局里,也要拼尽全力地、赌上一切地……让她活下来。
然而也恰是此刻,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倏然一闪。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如今龙城未破,谢寻非却隐约见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一道身影在他面前倒下,抵挡住邪魔致命的进攻,旋即再无声息。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可她始终会死。”
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想想那日城破……你当真,能保护身边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