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日之后,我也不在寝榻上躺着了,只是在狱中受了一些惊吓,也非大事。我再次见到了那位随从阿伯,原来他是个宦者,且自小便是陛下的近侍,学名称作高力士。 他的地位很高,和父亲一样也是功臣,执掌内侍省,兼任右监门卫将军,故而都敬称他一声“高将军”,便是尊贵如诸王公主也都会叫他一句“阿翁”。我自此也改口叫他阿翁,倒是更添亲切之感。 阿翁为我能留在陛下身边而高兴,言语之间又道出许多内情。其实,陛下也不止是从那玉羊推断出我的身份,便是在皇城前初见,他就莫名觉得我眉眼相熟,后来数次接触,我的形容举动以及所提到的细节之事则越发让他肯定,而直到月初的那次见面,他听我说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语,又言是母亲所教,便最终确认无疑。 因为,母亲那精通三国语言的才学在当年的长安城里可是出了名的。 阿翁告诉我,他这几日原本就在安排接我入宫的事,只是我倒先被人发觉下了大牢,故而诸多事情竟是巧中有巧。我不禁感叹,也很自嘲,亏得是父母的荫庇,否则哪有如今的劫后余生。 陛下说要替父母尽抚育之责,却当真不是一句空话。这含凉殿本是他自己常居之所,虽规模宏大,殿阁众多,却从未有旁人同住,而他竟将北偏殿单独赐予了我,又亲自为之改名“宣芳殿”。 殿内一应布置陈设都是新的,华丽漂亮自不必说,又临花傍水,环境清幽。每至晚间晴朗,略一推窗便能领略到一番风清月影,珠璧交映之景,令人恍然间如至仙宫。 不仅如此,阿翁还亲自挑选了十数名宫女照料我的起居,而先前那名叫霜黎的女孩则成了我的近身侍婢。 面对这优渥的待遇,我受宠若惊,也不太适应,只按照自己以往的习惯行动。不着宫装,仍穿回男装,也不要一堆人侍候,进出最多让霜黎跟着。这霜黎年长我两岁,倒是与我很对脾气。 转眼半月过去,我对大明宫已算初有了解,然其壮丽辉煌之气象,却是形容不尽的。而这时节,国子监也快要复课了,我再怎么不提往事,也还是会蹦出一星半点思绪,到底是伤心。 一日夜静,我坐在灯下思量许久,终究将那辛苦做成的剑穗一刀剪了,将玉羊又重新戴回了项上。吊坠始终是吊坠,不该做成剑穗,就像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不过是错付真心罢了。 这日微雨过后天气清爽,因霜黎说起太液池内新放生了许多五彩鲤鱼,煞是好看,便随她一道前去观赏。半路正说笑着,却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黑猫,先是从我肩头掠过,又直直扑向了小路那头走来的两个人。 “当心!” 我也未及细看到底是什么人,只恐这猫儿闯祸,便情急大喊了一声。所幸,领头那人倒也敏捷,身子一躲,不仅没被伤着,还一把捉住了这黑猫。 “县主,他是陛下的长子,庆王潭。” 我的目光还定在那只猫上,霜黎倒小声在我耳边递来一句话,我便才向那人望去。这庆王身材挺拔,气质潇洒,五官也生得极为端正,只是眉间有一道拇指长的伤疤,虽不至丑陋,却到底有碍容貌。 “殿下,把这畜生交给老奴吧,它惊了殿下的驾,一定要严惩!” 忽地,庆王身后之人走上来,是个宦官,却开口便要处置猫儿,而我虽拦阻猫儿伤人,可一时也想起我的小满,并不愿看到这猫儿被罚,不免立刻上前讨情。 “慢着!” 庆王闻声目光向我拂来,上下一扫,缓缓问道:“哦,方才是你提醒了一句,怎么?这是你的猫?” “不是我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罚它。”我诚恳地说道。 “住口!哪里来的野小子,既不向殿下行礼还口出狂言!”庆王未言,倒又是那宦官暴躁起来,“此猫差点伤了殿下,理应严惩!” “呵!好大的声音!”我也不甘示弱,想这老奴倒比他主子还要跋扈,“若说这猫儿伤人也是你护主不力,现在你主子替你将猫捉了,你倒还有脸在此呼喝!我看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竟一点道理也不懂!为仆从者,理应谦和下人,顺遂主意,你却稀奇,竟自己主张起来了!我问你,你至此可听见你主子说一个‘罚’字了?!” 我一口气上来便压不住,直骂得那老奴目瞪口呆,也不敢再妄动了。 “噗嗤,呵呵……县主真是好口才!”霜黎忍俊不禁,凑近我身旁对我夸赞道。 “哼!让他还敢凶我!”我挑了挑眉,心中甚是得意。 “县主?你是个女子?”那庆王似是听见了霜黎的夸耀,脸上含笑,倒就此放走了手中的猫儿,又抬手一挥让那老奴退了下去,复问:“你是谁家的?在这内宫里倒还不拘束。” 我见他不拿架子,也着实该礼敬一番,便揖手道:“庆王殿下,我叫独孤玉羊,家父已经去世了。我生性任诞,方才也不是故意的,还请殿下海涵!” “玉羊?!云中王的女儿独孤玉羊?!”他蓦地脸色大变,竟是万般惊急,“你真的是玉羊?!” “我……是啊,我是玉羊。”我不知缘故,愣愣地回了一声,又与霜黎递了眼色,她也是一头雾水,只摇摇头。 “你……” “庆王殿下,刘美人遣奴婢来迎殿下过去。美人有些等急了,她问殿下是什么事绊住了。” 他神色急切正欲再问却被一个宫婢忽然打断,而那宫婢由自雨亭后头的小路而来,也是一副匆忙之相。 “我……”他见被阻,皱眉踟蹰,又向我扫来几眼,终究随那婢女而去,“没事,我这便过去。” “奇怪,太奇怪了,他怎么好像对我很熟悉似的?”望着那几个身影渐远,我不禁抱臂忖度起来,“不过,那刘美人是谁啊?” “殿下的反应确实奇怪。”霜黎点点头,“刘美人便是庆王的母亲,是陛下的嫔妃。” “哦,既是长子,倒不是皇后所生。”我没多想,一听此言顺口就说了出来。 “县主快休言!”霜黎忽地警觉起来,直拉着我走到一处墙角,左右张望,“县主虽得陛下宠爱,但内宫忌讳甚多,小心些好。” 我一时并不是很理解,只看她极是紧张倒不好再言。及至游罢回转,寝殿四下无人之时,她才幽幽地道出其中缘故。 原来,皇后王氏虽为国母,也是陛下的发妻,却从未生育。她说这后宫里的女人,容貌家世出众的倒不足为奇,只有子嗣才是立身的根本,也正因此,皇后虽地位尊贵,性情贤良,却并不得宠。 我听来略有些疑惑,想陛下待父亲是那般情深义重,还爱屋及乌,也对我宠爱有加,一点也不像个薄情之人,奈何对待自己的发妻却因无子而疏离呢? 我没有再向霜黎询问,也到底与我无关。但,也就是这一天起,我开始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并不适合生活在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