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芜心底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一闪而过。
这里白日还有人来洒扫,可日落以后便只有她一人,不对,是一鬼。
她有些孤单。
她飘在男人的身后,想着走就走吧。礼貌待客,总是要送一送的。
“那我送您出……”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男人并未打算离开。
陆无昭直奔书案而去。
他唤人呈了笔墨纸砚来,而后便将房门关闭,不准外人靠近。
人无法靠近,鬼可以。
沈芜好奇地跟过去,看到了丹青,心道原来是要作画。
男人动作优雅地研磨,格外赏心悦目。
在执笔时,手似乎被冻得不听使唤,落笔时手腕颤了颤,墨迹在纸上洇了一大片。
他将染脏的纸随意团成团扔开,用力攥了下手,又将手放在唇边哈了哈热气,待十指恢复灵活,才重新落笔。
仗着自己是魂魄形态,他看不到,沈芜大胆地坐上了桌子,好整以暇看着他。
但她不喜欢舞文弄墨,强迫自己欣赏画作,可看着看着仍是走了神。
她从未认真端详过这位小皇叔,只因他们平日素来无甚交集。
有微吹过窗牖,也吹动了他的袖袍。
大红喜服的裙尾隔着虚空擦过男人墨色的袍子,衣角暧昧纠缠,无人去管。
男人的身材略显瘦弱,虽是坐在轮椅上,但也可以看出他身形颀长,他坐着时比她站着只矮了一点点,若是双腿完好,只怕要比她高上一头多。
他的眉宇和眼型都长得很漂亮,容貌俊朗、气质清冷矜贵,睫羽微垂,眼尾自然上挑,看上去有些凌厉不好接近。
他有一双叫人不敢直视的眼睛,沈芜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般幽黑深邃,仿佛没有光能照进去一样。
不仅光照不进去,还一点儿生机都没有,人都说观目可察心,沈芜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要有多灰暗,才会看上去这般死气沉沉。
他的唇很薄,阿爹说过,找夫君要找像他一样厚嘴唇的男子,因为薄唇人多寡情,她还笑阿爹是在胡说。
想到阿爹,沈芜又有些难过了。
她怅惘了没一会儿,便又恢复了乐观心态。阿爹是功臣良将,从未做过违背良心和仁义的事,就算死去,也会有个美满的来生,若是有缘,他们来世或许还是可以相遇的。
她专心地想着,耳边突然传来哗啦的纸张抖动声响。
风太大,吹动了画纸。
沈芜回过神,见男人对着宣纸怔然出神。
她来了兴趣,也望了过去,这一望也楞住了。
是一幅画,画上是个女子,明眸善睐,语笑嫣然,赫然是她。
画中人梳的发髻样式是她十七岁那年京城里格外流行的样式,而那件红色的衣服则是她十七岁过生辰时,那堆生辰礼中的。
是谁送的来着……
一年前的事,有些记不清了。
未及沈芜仔细回忆,一股大力将她拉了过去,再睁眼,她竟是进了那画里。
男人的黑眸深深凝望着她,叫她一时有些胆怯,被那过于炙热的眼神烫到,身子一抖,她的魂体挣脱了画作,又飘在了男人的身边。
沈芜像是被吓到,飘离了老远,躲在柱子后头张望,久久不敢再靠近。
一连三日,陆无昭都没离开这里。他画了许多画,都是沈芜的样子。
他食水未尽,本就白皙的面皮更加苍白憔悴,这殿内冷寒,他衣着单薄,沈芜渐渐变得焦急。
她站在陆无昭的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想叫他快些出去,可惜无人能瞧见她。
到了第三日,陆无昭终于肯踏出宫殿。
他卷起画作,都放在了一处,唯有第一幅画,那件穿红衣服的,被他握在了手中。
陆无昭手摇轮椅,行至门前,低声唤了一声,“孟五。”
沈芜只觉得身体又再度不受控,眼前一花,她又被吸附进了画作里,她躺在男人的腿上,感受男人的拇指摩挲过画卷,身子禁不住颤栗。
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气息萦绕在她身侧,叫她心底莫名安心。
门被人推开,孟五焦急地候在外头。
他大喜过望,“您终于肯出来了!”
陆无昭回头望了一眼书案,“都带回去。”
孟五低声答是,沉声吩咐侍卫去取画卷,他绕到陆无昭身后,手扶上轮椅,将人推了出来。
沈芜没有再被拦在那间囚笼里,她出来了。
大雪初霁,阳光温柔地洒在陆无昭的身上。沈芜害怕地往画里缩了缩,竟没感觉到疼。
陆无昭停在院里,抬头望了望朝阳,像是在做告别。
握着画卷的手缓缓收紧,许久,才轻声道:
“下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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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
耳边是婢女的轻唤声,沈芜自梦中醒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又梦到了前世了啊。
头剧烈刺痛,脑袋里像是有万千银针在扎。
沈芜轻哼一声,被人搀扶着坐起,拢着湖蓝色滑丝薄被的手一松,薄被滑落,露出了里面那件布料轻盈的杏子黄挑线纱裙。
六月梅雨时节,丝雨绵密,云烟氤氲。
沈芜身子骨弱,前儿个夜里一场雨又叫她受了凉,旧疾复发,这几日头疼得很,一直低烧不断。
许是人烧的有些糊涂,才会又梦到前世那些事。
“出何事了?”
她撑着阿棠的胳膊坐稳,哑着声音问。
阿棠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沈芜披衣裳,一边道:“年初时您叫奴婢们盯着澜芳苑的动静。”
沈芜神色微凝,“有动静了?”
阿棠点头,“是,表姑娘去了尽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