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衢水城 何淑君忽然觉得一阵心悸。捂着胸口身形微晃。沛喜上前搀扶着,忧急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何淑君扶着她倚立片刻,觉得眼前知觉渐渐缓过来,“无事。”蹙了蹙眉头,“刚刚眼前黑了一下,可能是猛的起身,血脉一下不畅,如今缓过来了。” 书房中,何郢将帖子交给何淑君,“容少将命人送来了宴会的帖子。咱们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好决绝推辞,关关,你便去一趟吧。” 顿了顿,“我让你三姑姑陪着你过去,也算是彼此有个照应。” 何淑君应道,“我晓得了。”接过帖子,“多谢祖父关心。” 从书房回来,将帖子置在一旁,觉得近日心神不定,点了一炉安息香,坐在琴台前弹琴。 一支《小夜曲》弹尽,谢小葡进来禀报,“少夫人,范供奉在外头求见。” 范齐拜见何淑君,“属下给少夫人请安。” “……昨日里,北平传来消息,四少遇刺,终究平安。” 帘子里传来轻轻的跌撞声,何淑君急急问道,“四少没有事情吧?” “少夫人放心,”范齐目光微微闪烁,禀道,“据我得到的消息,四少虽然中木仓,但不过是擦伤了一些油皮而已,并无大碍。” 何淑君闻言面上的神色方缓和回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那就好。” “多谢范供奉告知此消息。” “少夫人言重了,”范齐恭敬禀道,“给您报信是属下职责所在。”又道, “属下留在衢水之后,毎旬日往北平送一次消息。前次报告少主,衢水一切都好。” 何淑君闻言面上闪过一声怔忡之意。 唇角泛起欣悦笑意,“多谢范供奉。”声音温和,“马上就到端午了,江南端午日头毒,我让沛喜给你送些时令俗物,也算是解点儿范供奉的乡愁。” 范齐唇角也就高高的翘起来,扬声谢道,“多谢夫人厚赐。” ************ 三月底,北平政局变天,波心鼎沸,传递向外消息却如同一圈圈缓缓泛起的波纹,四月中旬,才缓缓泛到江南。 衢水的报纸方登出了金朝幼帝退位、殷鹤成成为总统的新闻。 整个衢水骤然惊。 但日升月落,无论北平坐的是前清小皇帝还是殷大总统,对于江南百姓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对于衢水百姓而言,县官不如现管,真正最重要的还是顶在头上的江南盛家军。 一辆雪佛兰汽车在督军府门前停下,容昉披着绿色军氅从车中下来,大踏步进入督军府。 华夏大地各方势力格局中,江南盛系不算是最大的,但也自成一方。 大帅盛维膝下共有三子,原配赵夫人长子盛渥早年领军辅助盛大帅打下江山,素来被公认为盛大帅继承人。 此前,盛渥治军宽泛,亲和有余,在威望之上却略显不足。继室夫人三子盛潍勾连军中势力,借皮子岭战事逼迫盛渥下野。盛渥长子长女意外身亡,妻子容夫人自尽。盛潍则借此扶摇直上,成为新任少帅,盛家军公认继承人。 年轻的容昉作为容家主事者,一手操持了容家的政治选择。 作为盛渥的原配妻族,却允诺将幼妹容显嫁于盛潍,通过这门婚事完成了政治立场的转跳,辅佐盛潍从盛渥手中抢夺盛家军的继承地位。居功至伟。 ——待盛潍病歪歪的原配元氏病逝,容小姐就会入主盛三爷府中,成为新任盛家主母。 衢水布防官成绪上前迎着容昉,“少将。”瞧着青年英俊的侧脸,想着此人行事狠辣果断作风,不由得心生敬畏。 容昉点了点头,“下面传来消息,革命党的李天长如今正在赶往衢水的路途中。少帅与北平殷总统关系亲厚,务必生擒住李天长,献给殷总统作为少帅的献礼。” 成绪应道,“是。” ***** 衢水天意丝坊的生意虽然做的大,却也并非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商家。直到丝坊老板成富一的长子成绪做了衢水布防官,方算得是水涨船高。 成续回到成宅,召集亲信心腹在机要书房中商议要事。 “线报传来此次革命党聚会地点乃是兴国饭店。李天长此前和盛大爷乃是知交好友,江南对革命党相当宽容。如今大爷身亡消息尚未传出,咱们只要捂紧了消息,李天长就不会生疑。到时候设伏一网打尽,便可告功成。” 成绪听闻众人意见,食指轻轻叩着案面。“如今北平那边殷总统刚刚上位,少帅重视与殷总统的关系,说不得会亲自过问此事。此事事关重大,务必做的妥妥当当的。” 众副官扬声应道“是。” 书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动静。 成绪眸光一厉,向着属下打了个手势,轻手轻脚的来到门后,猛的打开房门。 门后的少女猛的向前跌扑一小步,扬起头来,“大哥,你做什么呀?吓坏我了。” “五妹。”成绪望着来人,微微讶异,“怎么是你?” “不是我能是谁呀?”成雅端起手中的托盘,“妈妈让下人给你送茶来。我瞧见了,就抢着送过来。”抬头望着成绪,“怎么,吵到你们了么?” 成绪打了个眼色,书房中下属一一告退鱼贯而出。 “没有。”成绪坐在椅子上,“这儿常常会讨论机要大事,你和妈妈以后不必过来了。” “知道了。”成雅应道,将茶盏递到成绪面前,“大哥先把这盏茶用了。” 成绪一笑,接过茶饮了一口,“后儿的宴会就要开始了,咱们成家的小公主开心不?” 成雅抿唇笑道,“开心,当然开心。”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哥,三日后我的生日宴会,容六爷会来么?” 成绪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我也不知道。六爷若生了兴趣,也许会来吧。” “对了,”想起一事,吩咐妹妹道,“六爷吩咐了,他邀请何家一位小姐赴宴。你到时候在宴会上好生招待,莫要冷落怠慢了何小姐。” 成雅闻言唇边笑容一僵。 温声道,“瞧哥哥说的,我是不懂事的人么?” 垂头片刻,抬起头来,用一种天真的语气问道,“哥哥,这何家小姐是什么人?我从前没怎么听过?” “六爷亲自开口邀请结纳,自有其用意。成绪不以为意,“你就当是一座菩萨,好好待着就好了。” “我知道了。”成雅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容色。送了成绪袖着军服离开,面上笑容渐渐敛去,面无表情。 ****** 江南的春日驰过迅速,转瞬便到了何家姑侄赴宴的日子。 何菲菲着意打扮,一身月白素色洋装,小脸雪白,清纯素雅如同一株茉莉。在大厅中等候。 见了从楼梯上下来的何淑君,不由的不由怔了片刻。 何淑君今日穿了一件碧色的洋装,一头长发轻轻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如同新笋,随意中清新夺目,风采过人。 掩饰住心中酸羡之意。上前亲热挽着何淑君的手,“关关,时候不早了,咱们早些出门赴宴吧。” 何淑君领了谢小葡出门,一辆福特汽车在大门前。 司机立在车门前,“何二小姐”微微鞠躬,“小人奉容六爷的命,接你们去兴国饭店赴宴。” “有劳先生。”何淑君点头致意,“替我转致容六爷谢意。” 汽车平稳的在衢水道路上行驶,一刻钟后兴国饭店已然在望。 何淑君目光瞟向窗外,见酒店一侧蹲着一个小乞丐,蹲在地上,衣衫破烂,双眼颓然无神。吩咐道,“停一下车。” 何菲菲唤道,“关关。”瞧着何淑君下车走到小乞丐面前,将一块银元给了小乞丐。二人说了几句话,方回转过来。 天光之中,乞丐握着银元,望着何淑君的目光颇为奇异。 目中露出一丝不解之色。问回到车上的何淑君,“关关,好端端的怎么忽然……?” 何淑君神色无波,“不过是忽然觉得他可怜,发点慈悲而已。” 顿了片刻,“命运无常,说不得咱们什么时候也会落入这个境地。希望到时候也有好心人这般慈悲拯救咱们。” “你说什么胡话呢,”何菲菲面露荒谬不信之色,“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会一辈子顺遂。怎么可能落入这等境地?” 何淑君垂眸浅笑。 待到过些年,华夏大地陷入战火,处处征战流离。多少富贵人家一夕沦丧,没了安身立足的根本,谁又知道呢? ********* 兴国饭店金碧辉煌。 成家本就是衢水名流,江南盛系今年初占了衢水城,有意笼络当地名流。容六爷只身前来身边并未带亲近女眷,便借着心腹成家的女眷名义举行宴会。 衢水一众士绅捧场,便将成五小姐的这场生日宴会簇拥的热热闹闹。 宴会的寿星,成五小姐打扮的精致,头戴一顶黄金色的小冠,如同公主一般,立在饭店门口,众星捧月,如同娇俏的小公主一样,一时风光无限。 忽的听见门口一阵汽车喇鸣声,一身军绿色军装大氅的容昉从停下的汽车中下来, 成绪匆匆迎了出去。 “容六爷光临舍妹生日宴,蓬荜生辉。” 容昉笑着道,“今儿是年轻人的宴会,我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成雅紧随兄长身后前来,见着玉树临风的容昉,一双眸子露出点点情意,上前一步娇声喊道,“六爷,多谢六少来我的宴会。” 容昉笑着点头致意,“成小姐,生日快乐。” “今儿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六爷只管放心就是。” “那就好。”容昉点了点头 “今儿的事情重要的紧,好生操持。”目光瞧见一辆熟悉的汽车缓缓驶挺酒店门前,折回到门前,迎着何淑君风度翩翩笑道,“何小姐,又见面了。” 何淑君从汽车中下来,瞧见容昉,目光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含笑道,“容六爷。客气。” 成雅立在门前,瞧着容昉和何淑君立在一处,男俊女美的模样,眼睛中几乎喷出火来。 亏的好友孙微兰在她身边死死的劝着,方没有发作出来。 当日何公馆初见何二小姐,容昉惊为天人,邀请何家二姝赴宴,一则是为了笼络何郢,二则也是为了再睹佳人。其后属下打探消息上报,何二小姐已经嫁人,夫家乃是山东“马商”,不觉心中遗憾,“人都说,江南多美人,何小姐风采过人,着实让人着迷。” “容六爷说笑了,”何淑君掩口道,“衢水有很多美人,各个都比我强。这些美人儿心中六爷您才是尊敬的人儿。我这样的如何敌的上六爷风光。” 二人客套说了几句。容昉方笑着道,“何小姐,祝你在宴会上玩的愉快。” 何淑君点头,“多谢容六爷。” 立在原地,目送容昉离去,方转身回头,和何菲菲一道来到成雅面前,将手中的礼盒递了过去,“成五小姐,祝你芳辰愉快。” 成雅指尖攒的发白,面上却盈盈笑意,“多谢何二小姐美意。”接过了礼物,打开盖子,见里面摆了一柄琉璃团扇,擒在手中扇了一阵风,笑着道,“这把秋扇做的倒是精致,多谢您的美意了。” 何淑君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含笑道,“您喜欢就好。” 成雅呵呵短促一笑,“您快些进去吧。玩的愉快!” 姑侄二人进了宴会厅。 屋子顶端高挑,里布满了水晶玻璃,吊灯晕黄的光芒照耀下来,像是一片富丽王国。 何家乃是书香人家,此前混迹的乃是文人知识分子交际圈,与衢水的政客富豪交接不多。 何淑君放眼望着客厅,见各个个个打扮的精致,竟没一个熟识之人。 二人寻了一处铁树遮挡清净隐秘位置坐下 成雅勉强带着笑容招呼客人。过了片刻,客人到的差不多了,成雅道了一声乏,入内换衣裳,进了屋子,方尖叫发作出来,将手中的杯盏砸在地上,“那个贱人,当着我的面勾引六爷。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宴会厅 何菲菲饮了一口蜂蜜柚子茶,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关关,刚刚成五小姐瞧着对咱们有几分敌意,关关,你从前可是得罪她了?“ 何淑君也自有几分纳闷,论来,当众拆开观看别人赠送的礼物乃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成五小姐却这般做了,着实难解。“我也不知道呀。” 虽然从前读过一所学校,可是中间差了一届,实在没什么交集。 一名少女路过,瞧见何淑君,眼睛一亮,“淑君,你怎么在这儿?” 何淑君转过头,瞧着是从前的好友同学苏木,也自欢喜,“今儿受了邀请,就和三姑姑一道过来赴宴了。” 苏木掩口笑着道,“我也是随母亲前来赴宴,还说这宴会无聊呢。和你一处真是太好了。” “成防官和容六爷同样出身自江南军校,比容六爷低上一届,算是六爷心腹。这次成防官幼妹生辰,容六爷亲自到贺,算的是亲厚了。” 何淑君笑着道,“原来如此。”瞧了主台一眼,“这成五小姐确然像是个公主一般。” 苏木闻言目光微微闪了闪,“成家这位五小姐,心胸最小不过。只要旁人比她强,就会百般甩脸子。” 何菲菲坐在一旁,听着何淑君和同学说话,支撑不住,待了小半会儿,便起身道, “关关,我稍稍出去一下。” 何菲菲从内室更衣出来,瞧着玻璃镜中照着的自己的容颜。 自己容色这么鲜艳,年纪已经老大,平平都是何家的女儿。顾家上门求亲的时候,父亲先是许嫁嫡妹,嫡妹出事也是选择了孙女,从来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 兴国饭店的设置华丽,内里的长廊却五弯八绕。不知怎么走岔了。正要离开,听见一声杯盏砸在地上的声音,“贱人!” 不由吃了一惊,见女佣将玻璃杯子带走,听得半开的房门中,露出女子骄矜的声音,“……这个何家只是白身。若非存着靠美色勾引六爷的心,如何引得六爷对她另眼相看?” 何菲菲听着来人与人提及何家,吃了一惊。 悄悄走进门,从半合的门缝中望进去,见发作的大小姐,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宴会的主人公,成家五小姐成雅。 一旁的素衣少女孙微兰劝道, “阿雅,你冷静点。”声音低沉如水温柔,“其实说到底,那个何二小姐是个嫁过人的,你不必放在心上。”又道, “六爷喜欢何二小姐,连汽车都派去给何二小姐做坐骑,咱们若动了何二小姐,说不得六少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