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俨的表情并不如何惊讶,起码对答案的惊讶还没有他对母亲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的惊讶多。 他沉默了一下,冷不丁感慨道:“那他可真的挺渣的。” 见云矩似有所动地看着自己,裴行俨挠了挠头,补充道:“方才我在外面听他吼你来着,还是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啧啧,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啊爱啊的,真是渣男本渣啊。” 云矩没说话。 裴行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娘,你们不是亲兄弟,呸兄妹么?这么……” 熊孩子的嘴巴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一脸的WOW。 云矩淡淡扫了他一眼,避免这孩子脑子里产生什么不干不净的黄暴思想,言简意赅道:“我不是你皇祖父的孩子。” 裴行俨竟然感觉有点小遗憾。 这个说起来也算得上一个惊天霹雳的大内幕,但熊孩子五岁时就乱跑乱藏撞破云矩性别,被云矩开诚布公地告知了“其实自己父王并不是自己父王,自己母妃也不是自己母妃,自己父王才该是自己母妃,呸划掉重来,自己父王才是自己亲娘而自己没有爹有俩娘”这些乱七八糟的设定后,他看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了。 小世子表示这算什么,我都很淡定了。 淡定的小世子忍不住担忧起自己心大的亲娘来:“这么说的话,那个渣驴子,他岂不是也知道这些……嗯嗯嗯?” 云矩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原来知道,现在不知道。” 最后特意多补充了句:“所以你若不喜欢他,日后便远着他些。” 裴行俨一脸的赞叹,表示了解了,暗搓搓地探头探脑问:“娘,你的手笔?干娘的手笔?” 云矩烦了他这没完没了的问题,敷衍道:“你自己慢慢猜,出去吧,把你干娘请进来,门给我们带上。” 裴行俨撇撇嘴:“真是□□剥削的贵族老爷……” 然后跑到门口,冲捧着盘子不知站了多久的赵宁杨友好地摇了摇尾巴,收获赵宁杨受宠若惊的表情一个,哼,凡人,这才是你们该对小爷的态度,然后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赵宁杨合上门,跪坐在云矩对面,放下托盘,慢悠悠地给她摆点心。 云矩捏着眉心笑了笑:“怎么了?还值当亲自过来。” 赵宁杨默了默,轻声道:“见你和俨儿在里面单独呆了这么久,怕你们吵起来,便过来看看。” 云矩冲她安抚地笑笑:“行俨的性子看上去跳脱,其实最藏的住事不过,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一清二楚,最是通透不过。” 这话是特意拿来安赵宁杨的心的。 云矩生了行俨不假,可于孩子的教养上,她手足无措,远无赵宁杨下的心力多,行俨三岁前,正赶上温家倒台、温禧贵妃悬梁自尽,云矩如履薄冰,初入刑部,百事不顺,又因亲人离散心情抑郁,可以说,那个时段的她,真没多少心力放到行俨身上。 那孩子是赵宁杨一手带大的,他小时候但凡有个发热咳嗽,都是赵宁杨衣不解带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从不愿假他人之手。 生恩哪有养恩重,说起来,该是赵宁杨,才担得起这孩子的一句“母亲”。 可裴行俨自从五岁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私下里,从来都是叫赵宁杨“干娘”,明年上,也只称她“母妃”。 他再没叫过除云矩之外的女人一声“娘亲”。 他怕惹云矩伤心。 云矩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都没有这位小公子的戏多。 只是这样一来,云矩难免觉得对不起赵宁杨。 告诉孩子他的亲身父亲是谁,是云矩出于自己的私心,不想裴行俨在自己搓磨过的事情上再受一次同样的搓磨。 可她并没有提前与赵宁杨商量,现下看着对方,未免觉得心中有愧。 赵宁杨听了,安没安心她自己倒是并没咂摸出来,胸口一股酸涩却是升腾而起,直冲眼眶。 她忍不住逾越地问了句:“小世子心里很清楚,可王爷呢?您心里真的明白么?” 云矩笑了笑:“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个孩子?” 赵宁杨蓦然红了眼,重重地举起一盘糕点砸在茶几上,忍不住充满怨气地质问道:“王爷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么清醒么?国师当年解的第二卦,您当真还记在心里么?” 云矩的脸色冷淡了下来:“我若没记在心里,就不会亲手送他去死……他是被我害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还要自降身份与他计较不成? 赵宁杨连连冷笑:“恐怕臣妾在王爷心里,连与他放在一起比的资格都没有!” 云矩有些恼了,低声喝道:“宁杨!” 赵宁杨的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哭着投到云矩的怀里,哽咽道:“我什么也不求,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是想陪着王爷、陪着俨儿,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一直在一起过下去,我就这么点念想,王爷都忍不下、给不了么?” 云矩僵在那里,怀里的人哭的太伤心了,云矩自认识赵宁杨来,其实并未见她哭过几次。夫妻也有十年了,赵宁杨在她面前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平常最不爱哭的人一旦真哭了,总叫人看着觉得不忍心。 好半晌,云矩才僵硬地伸出右手抚脸抚赵宁杨的背,安慰道:“好了,多大点事,别哭了。” 想了想,主动开口解释道:“他这次回来,叫我猝不及防,东宫也因此疑了我,几次试探,叫人心烦。我并没打算真与他再做纠缠,只是他主动上门,质问当年温宪事,我虽不打算再拉拢他,也不想因这些琐事与他交恶,故解释了几句,不过最后也是不欢而散。行俨不知从哪里听出来了端倪,跑来问我,我不想骗孩子,便直说了,只是如此而已。” 对于云矩的解释,赵宁杨是不大满意的,可她也清楚,这也已经是极限了,云矩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与那人却是当真海誓山盟过,即使那人忘了,云矩可没忘。 赵宁杨每每这时,心里便生出很多恨来,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恨自己没有早些遇到云矩。 不过无所谓,赵宁杨擦了眼泪坐起来,在心里恨恨地想,反正现在陪在云矩身边的人是我,有俨儿在,我们有了第一个十年,也会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的。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会是我,也只会是我,就是死,也会陪着她去。 那个人算什么,替云矩去死,自己也愿意啊! 赵宁杨用袖子用力得把脸都擦红了,这才直起身,正色道:“国师当年那一卦,道荧惑犯参,乃大凶之兆,您最后会因他而……他回来前一夜,我便做了那个梦,王爷,国师那一卦真的被你破了么?十年前你送他去死,他真的死了么?你还在心怀侥幸些什么,他这次回来,分明是应了当年卦象,如今狭路相逢,人不死我死,您该得早做打算才是啊!” 云矩被赵宁杨挑破心底最隐秘的担忧,彻底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道:“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只是如今的黔南王,早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可怜了。想不露声色地除掉他……谈何容易。” 赵宁杨挟住了云矩的手,靠近她低声道:“您莫不是忘了宫中的梁才人……” 云矩面上显出几分明显的挣扎。 赵宁杨使劲攥了攥她的手。 云矩猛然惊醒,犹豫着摇了摇头:“此事不妥,如今黔南王与我只是理念不同分道扬镳,他并不记恨当年之事,可若是动了梁才人,我们之间,就是彻底不死不休的局了……” 赵宁杨尖利质问:“难道现在就不是了么!“ “宁杨,”云矩沉下脸,寒声道:“你至少该想想行俨,梁才人毕竟是他的亲奶奶,行俨对黔南王并没有感情,可梁才人这些年待他可不薄!” 赵宁杨对上云矩冷下来的眉眼,心里纵有无限牢骚,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 她很不甘。 但那又能怎么样,她永远做不出违背云矩意志的事情来。 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语气重了些,云矩抿了抿唇,整理了神态,放软了语气,主动开口缓解气氛:“说到国师,他给我的第一卦,我近来大致有头绪了。” 赵宁杨强撑起一个笑容来。 国师给云矩的第一卦是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温禧贵妃还在,颍川王风头强劲,却没几个真正玩得来的兄弟,温禧贵妃并不觉得自己的孩子需要朋友,那些人都不配;而云矩自己,本来也累的没有与人玩耍的时候。 她是在一个练完剑的寒冬,很冷很冷,很累很累的晚上,碰见的卿芜人。 卿芜人背着卿凌偷偷跑出牵星楼想感受“雪”是什么东西,可她的身体太差了,外面寒气太重,她没坚持过一刻钟,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卿芜人觉得自己来到了仙境。 她单调乏味的前半生,还从未见过那么美的颜色。 云矩身上的“气”的颜色。 云矩送她回了牵星楼,卿家人那头标志性的及地白发,也就是那天下了雪外面太冷走动的人少,不然早被宫人发现了,也轮不到云矩去献殷勤。 卿芜人醒来的第一刻,感觉到了哥哥的存在后,就在心里大声地宣布:【我喜欢她!】 卿凌看了看眼前端方君子般的颍川王,背过手掐指算了算对方的生辰八柱,面皮便是一抽。 那可真是个大麻烦。 卿凌只想赶紧解了对方与自家的因果,本想给这位颍川王赐一副卦便把人撵走,但撑不住自己妹妹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最后屈服在对方的淫威之下,许了云矩三卦。 云矩:……其实她自己也感觉挺莫名其妙的。 卿凌当时便给云矩占了第一卦,然后写了个生辰八字给云矩,告诉这位当时风头极盛的颍川王,若是找到这个人,可以了却对方的一桩心事。 云矩整整找了将近二十年。 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总算有头绪了。 云矩掏出一张写了姓名、籍贯、家住何方、家里几人几口的纸条,推到了赵宁杨面前。 “这件事,还是要麻烦王妃手下的人。” 赵宁杨所持的珠宝阁把生意铺开到了全国各地,千里迢迢带一个人来洛都的事,云矩也不是做不到,就是她做起来总没有赵宁杨更能掩人耳目。 赵宁杨捏起那张纸条,两眼扫过上面的讯息。 “黎惜,商户之女,祖籍西川。” 赵宁杨把纸条收到怀里,笑着应下:“我会派赵巷亲自走一趟西川,誓必把这位黎姑娘原封不动地送到王爷这里来。” “不过王爷这是打算……纳个小还是置门外室?”赵宁杨笑着挪揄云矩。 云矩也笑:“人家小姑娘也就十六七的模样,本王这个糟老头子还是不造孽了。” 这话赵宁杨可不依:“王爷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七,正当风华,哪里老了。” 云矩含着笑摇了摇头,暗道,大概是她的心,早已苍老得不像样了。 第一卷《霜寒雪苦,当知我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