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看着手臂恢复如初,陆初景才松了口气。
他一个没有心跳的吸血鬼,心脏险些被吓得跳出嗓子眼儿。
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回事?一个一个这么偏激的么?陆初景心里愤愤。这才多大点事儿啊,就这么冲动地伤害自己?
说得倒是很好听,什么“我让你受伤了,所以我也应该痛苦”,可这是正常人的思维吗?也太吓人了。
想来想去,陆初景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屈起中指狠狠弹了郁晏一个脑瓜崩。他此刻看郁晏就跟看家里闯祸的熊孩子似的,满眼都是不理解。
“作为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做错了事情应该道歉才对。”陆初景道。“你还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一套呢?这算什么补偿?给自己划一道伤口显得你比较厉害是吧?”
郁晏没有说话。他眼睛半垂着,看上去一副认真地听,却打算死不悔改的模样。
陆初景平复了心绪,严肃道:“我们得好好谈谈。”
郁晏视线跟随着陆初景,看着他坐在沙发上,才收回目光。
“先来说说,为什么要划伤自己?”陆初景语气沉重。“别拿什么我受伤了所以你得补偿来搪塞。你没觉得这个思路很不正常么?”
郁晏一言不发。
他心里也一片茫然,要说其中有什么成立的可靠逻辑,那当然不存在。没有必须划伤自己来补偿陆初景的必然理由。
可是他又无比清楚,他就该这样。
人鱼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陆初景:“再说了,我受伤只是那么一小块地方,创可贴盖上去都嫌宽。你给自己划那一道多严重心里没点数么?”
郁晏摇摇头:“不严重。”
陆初景都快被他气笑了,抱着胳膊说:“严不严重是我说了算,你在这狡辩什么?”
郁晏意识到陆初景是真的怒气冲冲,也不辩解,只自下而上抬眼看人。半个字都没说,目光沉静又空洞。
陆初景:“……”
他有些说不下去,猛地站起来,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没出息。
眼神再可怜,那也是犯了错。
犯了错能不教训吗?
哽了数秒,陆初景声音低下来:“我都没怪你,怎么倒自己动手了?照这么说,你的伤口也是因为我造成的,我是不是也得还回去?”
郁晏瞬间谨慎地看过来,似乎在防备他效仿自伤。
陆初景没脾气了,捏了捏鼻梁,疲惫道:“算了,以后你……不许再做这种事情,不然你就别在我这里住,我没办法跟一个有伤害自己倾向的人共处一室。你听明白了吗?”
陆初景有时候觉得因为药剂实验,他自己多少也算有点自虐倾向,但跟郁晏对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他还算是有个正当的目标,在此期间忍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必要的,或许可以算作牺牲。但郁晏纯粹就是神经病了,教人摸不着头脑。
不说点儿严重后果,恐怕是不会听话。
郁晏眸子一暗,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他声音有些沙哑,低声应允道:“明白了。”
陆初景盯着他看了片刻,心里实在不落忍。
坐在对面的人此刻看起来跟被踹懵了的小狗似的,眼角眉梢无不透露着委屈,还有一丝可怜巴巴的乞求。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从那张生硬又阴沉的脸上看出这种堪称柔软无措的情绪来,但解读出来的答案让他不自觉地心软。
陆初景叹了口气,去旁边储物柜里翻翻找找。
全程,郁晏的视线都紧紧跟随着他。
不一会儿,陆初景走过来,攥着拳头,冷声道:“伸手。我捶你一下,消气了这事情就算过去。”
郁晏没有考虑,迅速地摊开手掌。他几乎是松了口气一般,低声说:“可以重一点。”
只要不生气就好。
陆初景一拳砸下来,触碰到另一个人时忽然展开手指。
一颗小小的奶糖就这么落在郁晏掌心。
郁晏手指轻微颤了颤,他迟疑地抬头:“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陆初景没好气道。“我是没长手不会剥糖纸?”
郁晏嘴角往上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他很快将奶糖握住,低声说:“谢谢。”
教训完了人,接下来就该说正事。
陆初景凝视地板上淡蓝色的液体,思索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说过郁成江给你注射的药剂是什么颜色?”
郁晏:“淡蓝色。”
他明白陆初景的意思。
实际上,在郁晏看到自己的血液之后,立即就产生了一个推测:郁成江给他注射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药剂,而是人鱼的血液。
有可能来自研究所水池里的那条雌性人鱼,但总之,他不是被药剂改造成人鱼,而是被人鱼的血液激活或者同化了。
“我原先还好奇过人鱼的血液是什么颜色,会不会跟人类一样是红色。”陆初景道。“没想到还是出人意料,竟然会是淡蓝色。”
人类的血液中富含二价铁离子,在接触空气后会氧化为三价铁离子,血液的颜色也随之变深。
郁晏的血液离开身体后,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陆初景思索了一会儿,转头道:“我们对人鱼的了解都太少了,迄今为止你所有的变化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觉得……”
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郁晏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下颌收紧,似乎在极力忍耐某种巨大的痛苦,为了不发出声音打乱他的思绪,眼睫都在颤抖。
陆初景一惊,来不及思考,一手搭上郁晏的肩膀:“你怎么了?”
郁晏缓慢地摇头,声音嘶哑扭曲:“没事。”
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剧烈的痛楚,仿佛刀刃从骨骼缝隙中游走,一点点剖开他的肢体,将内里的血肉全部袒露出来,空气里则是岩浆流动的地狱,他的血液在极高的温度下不断蒸发,躯体挛缩成一团。
他的精神无比清醒,能看到自己其实没有任何变化,这种痛苦完全来源于身体内部。
好像在铸造一个全新的自我,从灰烬和熔岩中生出骨架,再被丢进冰冷深沉的海水中淬炼,反反复复的痛苦令人心神俱裂。
郁晏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尽力维持声音平稳,嘶声道:“我没事。”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忍耐疼痛而面目狰狞,这三个字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的。
陆初景根本不听他说话,伸手攥住他的胳膊,立即拧眉:“怎么会这么烫?”
郁晏的正常体温比吸血鬼还要低,大约在十度左右,现在却骤然升高。就皮肤接触间的粗略判断,陆初景觉得至少达到了四十度。
这已经相当于人类发高烧的程度。
郁晏的基础体温直接升高了三十度,换成普通人类恐怕连急救都不需要,可以准备直接发往火葬场。
陆初景将郁晏带进浴室,让他躺进浴缸里,开阀放水。
他没有处理相关情况的经验,实在是世界上的人鱼并不多,无从培养照料人鱼的技能。但身为人类时生病的经历告诉他,这种时候需要物理降温。
市面上的药品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但物理降温对人鱼应该也有效果。
他想了想,又打开冰箱取出预备用来调酒的冻冰块,全部放进浴缸。
这一阵高热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大约十来分钟,郁晏的体温就降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也消失无踪。
他从浴缸里站起来,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还湿漉漉的。
陆初景给他拿了另一套衣服换,怕出什么意外,就在浴室外边等着。
数十秒后,他听到郁晏低低的声音:“你能进来一下么?”
陆初景还在思考这突如其来的高热是怎么回事,没有多想,推开门进去,见到郁晏□□着上半身,正扭头看过来。
还没来得及发问,他的视线就落在郁晏腰间。
两人睡着同一张床,彼此身体大概是什么模样基本都清楚,因此陆初景看到郁晏腰侧长了两排细小的鳞片时,难免有些吃惊。
昨天都还没有的。
事实上,除了在变成人鱼的时候,郁晏身上没有任何鳞片,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怎么会突然长了两排鳞片?
郁晏抿着嘴唇,伸手在腰间鳞片上触碰,没两下,鳞片就翘起来,再顺手一带,幽蓝的鳞片就轻飘飘地落在了瓷砖上。
旁观的陆初景:“???”
他的第一反应是忧愁。
郁晏该不会变成一条秃尾人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