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并不会因为贾环的个人意愿而改变。 五日后,任凭赵姨娘再怎么不希望贾环出去见贾母和王夫人这两个她心目中的“豺狼虎豹”,但贾环却也不得不“痊愈”。 而等他将将一宣布“痊愈”并利落下床后没多久,前头就有丫鬟过来报,道是老太太传唤,于是贾环便在赵姨娘的紧张不安中,状若无事一般随着那丫鬟一并去了。 直至贾母的院子门口,贾环便听见屋里传来的阵阵笑闹之声,贾环耳尖,更是听见那里头全是女声,并无男声,想来贾宝玉应是不在的——也是,贾政那一顿痛打应当是扎扎实实、毫不留情,贾宝玉此时不在才是正常。 想着,贾环便垂着头虽人缓步进屋,而那引着他去的丫鬟便在前头报道:“老太太,环三爷到了。” 此声一出,低着头的贾环便听见原本热热闹闹的屋子里骤然静默了一瞬,随后便是一个苍老的女声不咸不淡的一声:“环儿来了。”料想应是贾母。 贾环便顺势走到屋子中央,而后俯身一礼道:“老太太,环儿来了。” “嗯,”贾母也并不仔细看贾环,反只看似慈爱实则冷淡道:“环儿前些日子伤着了,如今不过几日倒是消瘦了许多,想来应是病重多思罢?你听祖母一句,咱们这样的人家,万事都是有例的,可不是谁说一句就来增减月例,你也莫怪你太太过于规矩。可往后若你实在觉得月例不够,便直来找祖母就是,莫要去为难你太太了。可知道了?” 这一番话说起来,若单听词面儿上的意思,倒叫人以为贾母真是个多么慈爱的老祖母了。可惜的是,在座众人都不是那等呆傻不知事的,更是个个都听懂了贾母对贾环的下马威。 “环儿知道了。”只见贾环依旧还是一副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竟似乎是丝毫都听不出贾母话中连消带打的意味,让人瞧着……倒以为他依旧还只是从前那个只会欺软怕硬的贾环一般。 而一边见到贾环这样被委屈了的贾探春却着了急,只见她一时也来不及思索对策,便眉间一皱想要上前一步为贾环求情。好在一直在她身边站着的贾迎春提前发觉了她的意图,并顺手将她拽住了,这才没有让她上前插话。 恰好这时贾母便也不再关注贾环,乃至只依旧让贾环不上不下的站在屋子中央,就连那许多的丫鬟也没有一个上前领着贾环到一边站着的。一时之间,除了贾探春之外,整整一屋子人都将似乎是将贾环给忽视了。 贾环倒也自在,他只随意往旁边挪了两下,让人瞧着他站得不那么突兀也就罢了。 而这一边,贾母等人却已然聊起了前几日才受伤的贾宝玉。 只听贾母道:“宝玉这几日伤得实在重了,可叫我好一顿心疼!依我说呀,就如咱们这样的人家,这大爷小爷的便是每季多几件儿衣裳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里就称得上奢靡?不过你们要去看他也好,今日他已经好多了,也不耽得什么。宝玉这个孩子,常日里是最喜欢与你们这些姐姐妹妹们一道儿玩耍的,你们今日去瞧瞧他,说不得他就好得快了些。” “老太太这话说得可不对,咱们府中的姑娘们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哪里治得了病?”只听坐在贾母旁边的王熙凤抿嘴一笑,随后又拿一双美目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贾环,她这才转回头接着对贾母道:“要我说呀,还是老太太的关心最让宝兄弟得用,若是我也能得老太太这样关心,只怕就是让我立时病一场,我也是愿的!” 王熙凤这恭维得却是实在明显且好听,倒让贾母一时笑眯了眼睛:“哎哟,你个蜜糖嘴儿!这话说着,姑娘们不是灵丹妙药,莫非我这老婆子却是了?竟让你甘愿平白的病上一场?若是如此,也不用你病,单冲着你这嘴,我也来疼你罢!” 却听王熙凤立时便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问道:“当真?”待到得了贾母点头,王熙凤随后便一迭声对着她身后的丫鬟笑道:“平儿快替我记下来,老太太可是说了,往后在府里可是要最疼我了呢!” 此话一出,贾母便笑得不行,直捂着肚子笑道:“好你个凤丫头,我只说疼你,怎么在你嘴里竟成了‘最疼你’?你且说,你且说!” “哎哟,老太太恕罪!”只见王熙凤笑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而后又随意的扫了一眼依旧只顾着装鹌鹑的贾环,这才笑道:“是我不小心说错了话,竟平白当了那多舌、曲事的‘小人’来了!老太太莫怪,我往后可再不敢了,若我往后再有那‘小人’行径,老太太便干脆绞了我的舌头喂狗去罢!” 这话一说出口,在场谁还不知道她这是间接在骂贾环了?可同时,一听到这话,贾母的笑容便不由得意味深长了两分,而周边稍觉尴尬的其他人,虽极力装作无事,但一个个也不自觉的压低了两分说话的声音。只唯有贾探春,她虽面上尚且勉强笑着,但实则已然快要急出泪来,只不住的拿一双眼睛去望贾环。 可贾环此时却依旧只是低着头站在下首,似乎场上一点儿事情都没有大声一般。而实际上,他也的确是一点儿都没有受影响。 堂上这些人的嘲笑、讽刺寻常看来的确是很伤人自尊,但早已历经人间百味的贾环却是再清楚不过,所谓“自尊”这等玩意儿,其实不过只是衣食无忧之人的无病呻吟罢了,若有一个人饥寒交迫且重病缠身,眼看着一只脚已经进了鬼门关,那为了活下去,一点儿自尊又能算个什么?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行乞还是为奴,只要活着,将来才会有机会去追求什么“自尊”。 而见贾环的反应不尽如人意,贾母和王熙凤也忽觉没了意思,贾母便顺势挥挥手放行道:“算了,这个时辰宝玉也该醒了,你们且去瞧瞧他罢,总陪着我这老婆子,想来你们也的确觉得无趣得很。” “老太太说什么呢?若陪着老太太这样慈爱的长辈也叫‘无趣’了,岂非我们这些小辈都是那不孝顺不知足的?”说着王熙凤便笑着站起身道:“不过老太太的话却是要听的,恰好今日公中的账也该清一清了,姑娘们便去宝玉那里,我呢也该下去干活儿了。” “赶紧走赶紧走!”贾母笑着瞥了一眼王熙凤,方才连连摆手道:“真是个泼猴!” 见贾母已经开口送客,众人便也陆陆续续从椅子上站起来,逐个行礼而后转身出去了。 再说贾环,他原本是打算趁着众人出去的时候再顺势混出去,然后随即回赵姨娘那里也就罢了,只不想贾母似乎是发现了他的躲避意图,竟特意叫住了他道:“环儿,你也去瞧瞧你二哥罢。” 闻言,正打算溜出去的贾环便不由得顿住了,他沉默了几息方才转回头施礼道:“是,老太太。”索性已经被发现,而后他便更是干脆正大光明的出了门。 待等到众人都尽数退下,屋子里端坐的贾母方才冷下了脸色。 贾母对于贾环的表现并不满意。依着她的构想,贾环应当是惶恐不已,从而深刻的认识到他与她的宝玉之间的区别。而后长此以往,贾环此人便自然没有了与贾宝玉抗衡的心气与勇气,也自然就彻底被打压了下去,再不值一提,只不想今日贾环竟全然低着头,让人全然看不清表情。 但贾母倒也并不怎么担心。 她是知道贾环的性子的。依着她往日对贾环那一些了解,贾环今日,要么是愚蠢而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要么就是低着头遮住了脸色,让人瞧不出他脸上的不甘心和惶恐不安。 而这一边,待到众人一出门,早已按捺不住的贾探春便立时凑了过来,她只先拿眼睛仔细打量了贾环一番,见他面上并无异处,便只当贾环年幼,听不出贾母与王熙凤话中的隐藏之意罢了。而后,她方才微微松了口气对着贾环急急叮嘱道:“环儿,马上要去二哥那里,你可千万沉住气,莫要与他起冲突,若早前的事再来第二回,只怕老太太当真要罚你了!” “姐姐,我知道的。”贾探春话一说完,贾环便小声在贾探春耳边说道:“此时在外头,咱们还是莫要太靠近了,让老太太看见怕要疑你。”话毕,贾环便快速两步往前去,而他们这几息的动作,除了在贾探春后侧方走着的贾迎春之外,便再无人注意。 众人便一路到了贾宝玉的屋子。 贾宝玉的屋子前头有一道大大的垂花门,两边都是各色花树,纵是初秋也依旧有花朵开放,那环境比起贾环住的赵姨娘的小院子要好得多,也让贾环更加深刻的意识到了贾宝玉在这贾家的受宠程度。 一进门,前头众多姑娘们便熟门熟路的往内间而去,便是贾探春,也在贾环的示意下与贾迎春一道儿越过他进门了,如此,贾环便被留在了最后面。等又过了一会儿,自觉也磨蹭得差不多了,贾环方才在前堂众多丫鬟们怀疑、警惕的目光中施施然往内间而去。 恰好此时贾宝玉正与站在门边的贾探春说话,贾环一进门,倒显出了他来。而与贾环对视了个的正着的贾宝玉嘴里更立时就卡了壳,只顾着直愣愣盯着贾环瞧个不停。 见此情形,众人便不由好奇不已,而年幼的贾惜春更是直接上前往贾宝玉眼前挥了挥手,继而又问出口道:“宝二哥哥怎么了?” “啊?啊……我没事儿,没事……”被骤然惊醒的贾宝玉却也并没有将放在贾环身上的视线收回来,他反而愈发不过心的说道:“……这个弟弟我是见过的。” 此话一出,满屋子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对劲了,尤其贾探春和林黛玉,更是立时就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