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汲殿内人影微晃,不久,烛光一暗,东宫最华美的宫殿也终于沉睡,两三宫人推开门,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 长夷被人领回了琉光阁,一阁的人终于歇了口气。 长夷日日都要去云汲殿闹腾一次,除却有时恰逢太子同臣下议事以外,太子时常由着她胡闹,一连几日下来,她最喜欢的便是姜玘,其次便是睡觉,睡醒了便要吃,真真做到了和猪一样。她睡觉的时间不定,有时从早上睡到第二天,有时又被宫女哄了大半夜也不肯睡,一转眼又自个儿睡着了,睡到晚上,又嚷着要吃饭,折腾坏了厨子和宫女。或者有时闹着要见姜玘,正同殿下玩着,一眨眼又躺在地上睡了。 宫女战战兢兢,也是跟着她折腾,没一个睡了好觉,也不敢有怨言,琴荷首当其冲,唯恐这姑奶奶又要闹腾,磕了碰了便是大事,遂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如此日子多得飞快,有日清晨,琴荷本伺候着她更衣洗漱,一眨眼,人却不见了。 琴荷大惊,将太子府上下一顿疯找,最后瞧见这姑娘撅着屁股躲在草丛里,正在……逗蛐蛐。 宫女全蹲了一地,哄着姑娘回去,长夷却不肯放过那蛐蛐,手掌小心翼翼地护着,琴荷不留神,也不知她将小蛐蛐藏在了何处,那日琴荷来探望长夷,长夷搂着殿下的脖子,嚷嚷道:“……蛐……” 琴荷思索一下,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长夷摊开手,小蛐蛐已经被她闷死了,她却邀功一般地看着姜玘。 有洁癖的太子殿下不能忍,“来人!把她带下去净手!” 此事之后,长夷把坏事儿通通干净了,偏偏身后跟着一大票人,琴荷日日提心吊胆,人也憔悴不少,这姑奶奶却始终活力四射。 某日深夜,气候潮湿,长夷不眠,翻窗翻了一半,守夜的宫女正巧醒了。 “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小心点……”那宫女扑过去去抓她,长夷一溜烟地跳窗跑了,头也不回,四处乱窜,惊动了夜里巡逻的夙羽卫,偏偏这姑娘娇弱,无人敢碰她,最后一群人竟玩起了猫捉老鼠,兜兜转转来了云汲殿,长夷一溜烟地冲入了内殿,吓坏了一干人等。 她茫然地拽睡着的太子殿下,“阿栖……” 他忙到半夜方睡,此刻被她拉醒,本是疲倦万分,她又拽着他要玩,口里嚷着:“起……来……” 姜玘抬手,屏退了宫人,看着她道:“你精神便这么好?” 话一出口,他脑海中有什么一闪。 “阿栖,阿栖你来看。”窗外有喜鹊在叫,春衫长辫的长夷拉着风筝,欢乐地跳进了他的院子。 他正在看书,嫌她吵,合上书冷冷道:“你又要干什么?” 小姑娘打开他书房的们,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颗脑袋,笑得好不灿烂,“你出来看嘛,阿栖,我昨天连夜做了一只风筝。” 连夜做风筝,现在居然还不困? 姜玘不耐烦道:“你精神便这么好?” 小姑娘扑哧一笑,却不答他话了,而是不停地叫着“阿栖”,直烦得他无可奈何,终于起身出了门。 长夷有一双巧手。 她用花汁鲜草做点缀,拔了鸡毛做翅膀,做出了一个类似凤凰的风筝。她拉着线在乡田间跑,唱着冀北的歌谣,小丫头的嗓音清脆,歌声嘹亮,回荡在青山绿水间。 群山延绵,十里春风掠过青州的百姓家,姜玘垂袖而立,身后的下属唤他也未曾听见,直到他看见小姑娘从自己跑了过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问他:“我这么心灵手巧,阿栖日后娶我好不好?” 少年偏过头,耳根却渐渐红了起来。 他试图去拔出自己的胳膊,没料到她的蛮力竟是如此之大。 长夷突然踮起脚,在他脸颊上极快地一亲。 “吧唧”一声,好不响亮。 侍从吓得不轻,姜玘正要呵斥,她却突然放开了手,提着裙摆一溜烟儿地跑了。 姜玘的长睫动了动,目光回暖,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不管是傻还是聪明,有些骨子里的秉性都不曾改变。 譬如她一向顽劣,她一向黏着他,她一向闹得人不得安宁,却又讨厌不来。 姜玘摸着她的头,忽然屈指一敲,“你安静点,孤便留你一夜。” 长夷眨了眨漆黑的眼睛,朝他露出傻笑。 姜玘叹了一口气,“罢了,元禄,送她回去。” 又有一日深夜,万籁俱静,长夷睁开眼睛,爬下床,抱着枕头,赤脚又往云汲殿走去。 踏地无声,这一次没有惊动任何人。 翌日清晨,屋檐上的鸟雀叽喳不停,夜间小雨过后,风中也微微混着湿润之气,碧瓦飞甍方经春风的洗礼,色彩愈发鲜活。换班的侍卫在角落里发现了抱着枕头只着中衣的长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去禀报了总管。 元禄看到长夷时,只觉得眼皮子重重一跳,还没来得及思量好怎么做,姜玘已迅速走了过来,他一身刚刚换上的玄黑朝服,袖口用银丝细密地绣着繁复的章纹,随着动作微微摇荡。 他走到长夷身边,褪下自己外衫,裹住长夷穿着不雅的身子,打横抱她起来,大步往云汲殿走去,元禄紧跟在他身后,他冷冰冰地开口道:“怎么回事?” 元禄流着冷汗,低头道:“臣不知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今早侍卫换班发现她,臣试着叫了两声,姑娘到现在还未醒,许是夜里吹了冷风病了。”怕姜玘盛怒,又干笑道:“昨个儿臣看姑娘走的不情不愿,谁知自个儿又回来了,姑娘黏殿下到如此地步,一刻也离不开。” 姜玘把她放到内殿的软塌上,先是去抽她的枕头,她不肯撒手,闭上眼低低地嘤咛一声,姜玘又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急喝道:“传卫太医!” 登时有人慌忙跑去了太医院,早朝时辰在即,丝毫也耽搁不得,元禄上前道:“殿下还是先去上朝,这里有臣看着……” 他话还未说话,外间又有人通报道:“殿下!琴荷昭训前来请罪。” 姜玘拂袖起身,长长眼睫垂下,掩盖淡淡杀意。 元禄暗地里狠瞪了那来通报的內侍一眼,没眼见的蠢东西!这时候来通报,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依太子的禀性,还不要了琉光阁所有人的命? 姜玘薄唇冷冷一抿,道:“着昨夜守夜宫人及琉光阁宫人跪于殿外,昭训候在此处,待孤回来,再行论罪处置。”又偏头一看长夷,眼底如罩了层冰水,沉浮不定,一面又抬起双臂,“重新更衣。” 卫陵随內侍匆匆赶到云汲殿,才看见昏迷不醒的长夷,一想昨夜下雨,寒气比往常更重,加上又是春季,少有人能穿那么少挨过一夜,心底暗道不妙,上前去给她把了把脉,又环顾四周,殿下上朝还未回来。 宁遇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抱剑斜睥长夷,低哼一声,冷冷道:“她有什么事,卫大人和我说就行。等殿下回来,我自然会转告。” 卫陵起身道:“姑娘颅内原有血块阻塞,故而神志不清,如今这病来得突然,她身子骨受不住,风寒一时难愈,原先血块已消,只是又有更大的血块生成。” 宁遇不耐道:“大人只需要告诉我,她会怎么样。” 卫陵摇头叹息道:“内伤本难治,又添风寒,脑伤犹在,只怕是凶多吉少。” 待到太子回来时,宁遇向姜玘禀报了长夷的情况,只是说到关键处却刻意说轻了病情,明显不愿让姜玘太过上心长夷的事,元禄在一边旁听,几番欲言又止。 卫太医诊脉时他也在一边,宁遇要做什么他自然知道,他既不愿害长夷,也不愿让太子恼怒之下着重处罚宫人侍卫,一时犹豫起来。 宁遇在说完后紧紧盯了一眼卫陵,警告之意颇重。 那群宫人侍卫瑟瑟发抖,见姜玘出来,全部叫着饶命,姜玘传人去拿廷杖,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他眉眼俱凉,衣袖参差纹着象征权势的图案,肩上被风拂落馥郁的熏香,只这样不动声色地站着,就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琴荷抬头望着姜玘:“殿下。” 姜玘冷淡道:“孤之前如何吩咐你的?” 琴荷扑通一声跪下,伏地道:“妾知罪……可是殿下,殿下真的只是……” “只是什么?” 琴荷咬唇道:“只是为了偿还长夷姑娘的恩情吗?若只是报恩,为何要这般偏爱……” 她第一个喜欢的就是眼前的男人,原以为自此会拥有很好的生活,不会再屈居于人下,也不曾强求他能多怜惜她一分,可至今却落到这般地步。 倘若他喜欢的是沈良媛,她便自认不如,可为何一个傻子都能欺压她? 姜玘对琴荷道:“孤做什么,不需要让你知道原因。” 琴荷抽噎一声,不再说话。 姜玘挥了挥袖,“把昭训带回去歇息。” 身边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搀起琴荷。 琴荷离开后不久,杖子被取了来,姜玘寒声道:“各自三十大板,长长记性。”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响起一声女子的疾呼,“殿下手下留情!” 沈良媛着了一身深兰色织锦的绣梅长裙,腰束一条白色织锦腰带,鬓发如云,金步摇随着她急急的步子晃动着,花容带了两份焦急,待到走到太子跟前,额上已出了一层香汗,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到自己脸上,红霞微微上了耳根,屈膝一礼道:“殿下息怒,事情发生在深夜,没有发现是人之常情,虽然有错,却罪不至死,殿下一向秉公执法,不可在此开了杀戒,传到朝中,对殿下贤名有损。” 姜玘不理会她,底下人等了一会,不久,沉沉的打击声响起,姜玘转身回殿,沈良媛急切道:“殿下!” 姜玘看着她,唇角微微堆砌起笑意,道:“沈良媛,你也想一起挨打么?” 沈良媛脸色一白,竟跪了下来,道:“妾不敢,妾只是为了殿下着想,前些日子妾去凤仪宫时,皇后娘娘不知是从何处听人说起,问及长夷姑娘之事,已有不满颜色,殿下今日为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子大肆惩处下人,若是传到娘娘耳中,只会害了姑娘。”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低泣道:“还有……长公主那……殿下您是知道的……” 清和公主。 确实是个麻烦。 姜玘摆手,沈良媛一喜,用眼神示意元禄,元禄低咳了一身,出去减轻了处罚。 沈良媛笑得两眼弯弯,自己爬起来,向姜玘盈盈一礼,走到他身边,抿着唇笑道:“妾在殿下身边那么多年,就知道殿下一定会手下留情。” 殿中两人低声絮语,夙羽卫副使宁遇抱剑坐在屋檐上,先是咬牙切齿地撕了一封密报,又抬首望着湛蓝天空。 此日惠风和畅,风朗气清,檐间有鸟雀呼晴,枝杈上的绿意愈发浓烈鲜活,点染得偌大皇城也有了一丝活人气息,一派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