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白芷摇了摇头,毫不在意,三百年,习惯了。
她说完垂了垂眼,看着手中那支没有点燃的烟枪心里馋的痒痒。突然,她感到识海中有轻微晃动,就像被温柔得轻拍了一下,接着,那双偏细长的眼睛瞪圆了,她就这么看着时无尘指尖动了动,一团暗红色血雾从自己眉心浮出,顺着时无尘指尖的金色灵力腾在他们之间。
这就是被种在她体内的怨咒结成的笼,“你小心!”说罢,她手腕反转收起烟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召出一轮眉月形法器,就要绕过桌案挡在时无尘身前。
身形刚跨出一半,她看到时无尘捏着中指风轻云淡得弹了弹指尖,流淌着金光的一片鹤羽悠悠然飞出,拂过那团暗红咒笼,在她惊诧地注视下,困扰她三百年的怨咒烟消云散了。
这,妖祖不是说时无尘只能施展三成神力吗?不是派她来保护白鹤真神的吗?
是她对所谓的三成神力产生了极深的误解。
白芷凝视着怨咒消散的地方,沉寂许久,才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一介柔弱女妖,还是保护好自己吧。”
修行数千年,白芷在蓬逻灵洲也算少有敌手,当然,她也没有机会见到真神出手。
“你真没觉得自己缺失了部分记忆?”白芷坐回时无尘对面,冷不丁问道,她想不明白,强大如时无尘的真神,怎么会凭空失去一部分记忆,这世间又有谁能抹除他的记忆。
时无尘一只手撑头,正微眯着眼看雪狮和兔子嬉闹,闻言他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
初识白芷时,她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作为任务者,他接收到的记忆是完整的,如果记忆有缺失,老布作为辅助任务的系统,初到这个世界时,便能检测到记忆故障。
“我真没失忆过。”时无尘另一只手在果盘上掠过,指尖夹起一粒葡萄大小的红色浆果,淡粉润泽的甲盖贴在晶莹剔透的果子上,看上去是要比浆果还美味的存在,“不如你和我说一说,你认为我丢失了什么记忆?”
白芷刚幻出烟枪,又在老猫仇恨的目光中熄了火引,在时无尘的注视下,她犹豫了半晌,终是叹口气道:“没事了,解契后,再不用互相牵绊。”
时无尘看着老布瞪着那支烟枪如视仇敌,暖黄色的珠光里,一手带大的小雪狮有了交好的伙伴,就在自己眼前嬉闹,白芷虽有所隐瞒,然嘘寒问暖、为自己安危舍身向前冲的情谊却是真切……
他忽然感到一股尘埃落定后的沉静,是捱过风雨飘摇、大厦崩塌,一切喧嚣沉浮在达到极致之后,终于挣脱重重桎梏破茧而出,脱离深渊重新站在天光之下的平静。
思绪晃过,他回过神来,耳畔只剩下白芷清脆的声音,在提醒着他,“解契后,再不用互相牵绊。”
他把指尖那枚浆果递到嘴边咬下半颗,浓郁的浆果汁液染在淡浅的唇瓣上,慢慢氤氲出一层可口诱人的红,果肉的清甜在唇齿间溢开,细品回味,清甜之后,舌尖残留着若隐若现的酸涩。
是。时无尘想,再不用互相牵绊。他把剩下半颗浆果送进嘴里,啜下一杯清茶。
*
南禺山宫阙。
白芷双手抱怀,在空荡荡的正殿门口走来走去。没有星月的深夜,唯有寝殿门口高悬的两颗夜明珠洒下幽幽短光。
看到参叔向她招手,她放下双臂提步迈进了正殿中。
相较于时无尘,眼下她更担心妖祖的情况,失去神力的压制,他识海中原有的神识蚕食现有神识的速度会更快。确认过时无尘并未受煞气困扰,在凌渊峰的嬉闹终于归于沉寂之后,她匆匆赶了回来。
参叔颔首朝她点了点头,走在她的前边。
大殿里悄无声息,没有见到近侍轮值小妖,只有他们两只妖的脚步声。白芷抬眼,望见妖祖坐在案前,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但她细闻便能发觉,清幽的木梨香里掩盖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当即走快两步,跟上老参精,偏头对视间隙,她低声问:“发生了何事?”
“不是大事。”九见渊开口说话的的声音低沉缓慢,“不过是给那股神识一点教训。”他的语气是毫不在意的。
老参精便不再说话,花甲的长须遮挡了脸上悲喜,他轻轻交待了几句,就转身退下了。
白芷走上前,看到九见渊跟前的桌案上还有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灵草化成的汤药放在托盘里,已经冷却,汤碗上流淌的灵力已经很稀薄了,看得出汤药送过来已经有段时间。
九见渊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敛眸沉思,看起来并无异样,如果忽略他刚刚的疯狂,那确实是正常的。
“你用何种方式压制那股神识?”白芷一回到南禺山,总是一副忧思过重的样子。
九见渊没有抬眼看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几息,缓缓道:“最直接的方式。”
白芷愣怔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最直接的方式”是什么,忽然一股无名的情绪翻涌上涨,接着让她遍体生寒,这股寒意远过无妄渊的常年寒煞,她一手扶着案角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站稳。
“你攻击自己的元神!”白芷清脆的声音在这一刻裹挟着寒意,几欲凝气成霜。
你的元神本就是缺失的,你到底是要压制那股神识,还是想杀死自己。白芷一口气闷在胸腔。
她再次深深吸气,调整着吐息,直到自己情绪平稳,她才绕过桌案,站在九见渊身侧,平静叙述,“真神一切都好,并未受煞气影响,他过往对你的情意是真的,只是你们如今已是死局,解契分开是好事,我知你不愿分开,但真神他是柔韧坚毅,并不软弱,你不能用极端的方式去胁迫他分毫,那样只会把他越推越远。”
说到这里,白芷浅浅笑了一下,那只白鹤就连解除一个恶毒怨咒的动作都是轻缓舒适的。
她抬手停在了九见渊肩头上方,犹豫一下,还是收回手放在身侧,继而她端起桌案上那一碗汤药,双手把瓷碗捧在手心,用自身灵力催动。
“你在那里呆了万年,早已失去了仁善,所以你不用自责,这天地间的污秽浸泡在你的骨髓血脉里,你本就是最偏执的那一部分,你无法改变。”她把催热的汤药递到九见渊面前,汤碗里有白芷的温和药性缓缓流淌。
她继续叙述,“别把自己囚禁在过去的错误里,天道不灭,因果永循。”
“天道不灭,因果永循……”九见渊抬眼接过瓷碗,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你感受不到他对你的情意,也不会正确表达自己对他的情意,你对他做出的那些举动在他的眼中是危险的、可怕的,更是癫狂的,你的靠近是在伤害他。”白芷又看了看桌案上的血迹,已经完全干了,她绕过桌案,站在九见渊对面,双手撑着桌案,看着他认真道:“别再停留在昨日,你还有明日,真神也期许你的明日。”
九见渊将手中瓷碗放回桌案上,抬眸和她对视,“这句话,是他教你的。”
白芷心里猛跳一下,强撑起的气场在这一息间破功,这最后一句话是她临走前,时无尘交待她转述的,思绪飞转里,她闭了闭眼说道:“对,你看,他并不把你当仇敌,他只是……”白芷努力想着措辞,“他只是不想再爱你,但是他爱过,爱过,你也该满足的,别再耿耿于怀,别忘记了你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九见渊垂下眼,看着桌案上那摊血渍,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在氤氲着血腥气的木梨香里,他仿佛产生了幻觉,光影轮转里,他看到自己站在震耳欲聋的天雷中,刺目光电撕裂粘稠长夜,肃风似利刃割裂他每一寸皮肤,切断他每一根经脉,在天雷七杀阵中,他承受漫长无尽头的残杀,真的是绵延无尽头。
那是化龙前的最后一次千年雷劫,他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知道天雷七杀阵秘密的生灵,七杀阵法组成的小世界里有着无限长的岁月,是没有出口的虐杀绝境,他被困在赤色天穹的雷音里,日复一日,终于失去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混沌多久,他伤痕累累的元神被一片金色鹤羽温柔的包裹,他终于恢复神识,在天雷中重塑筋骨的妖带着滔天愤怒一只手撕开了天雷七杀阵的缺口。
漫天雷电匍匐在他的脚下,他从法阵中走出,周身浴火。
他想起在他失去意识之际,是那个单薄的雪衣身影接住了他,恍惚中,他看到时无尘左手高高举起,指尖风声极速流动,无穷无尽的山间灵气顺着指尖汇入他的身体,又从右手流出,源源不断注入他的识海。
后来,他醒过来了。他看到时无尘长坐在那棵木梨树下,目光望向夜空星河。
他眉眼舒展,如释重负,又满身清寂。